村子里死了人,生了事。
二大爷家的二儿子死了,死在了刚过去的这个冬天。
说是老死的,其实也不过六十有七,比二大爷去的时候还少活了一年,算是没活过老子。
村里的老人都说,这二小子年轻时候风光,到老了却失了运道,临了落了个孤家寡人,连个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怪可怜的。
我那时候还没出生,不曾见过二大爷家的二儿子,不知道村里人口中的风光是何种风光,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刚娶进门的小奶奶原来是那二儿子未过门的媳妇,如今那人死了,我这小奶奶却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还风风光光的嫁给了我爷爷,全了我爷爷六十大寿的一大喜事。
我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喜欢这个比我自个儿大不了十岁的小奶奶。我喜欢原来的奶奶,那个从小疼我到大,即便后来痴傻了也依然记得我的奶奶。
可是爷爷喜欢,喜欢这个比他小了近四十岁的女人。
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说书先生,肚子里装了讲不完的故事,平日里村子里红事、白事,都会请他过去说上一段,热闹热闹。这次二大爷家的白事儿自然也不例外。
我已经上了中学,平日里都在学校寄宿,只在周末的时候偶尔回来,那个周六恰好赶上了爷爷去二大爷家说书的日子。
小奶奶那时候刚进门不久,还不大懂村里的规矩,穿着平日里鲜艳的衣裳便要同去,说是要见识一下爷爷说书的风采。爷爷想是被小奶奶哄得开心了,竟也不顾村里的白、红事忌讳,点头要带了小奶奶去。好在被正要出门的我给撞见了。
我记着奶奶的好,恼恨爷爷停妻再娶,让奶奶死后都不得安生,连带着对这新进门的小奶奶也喜欢不起来,便更不管她高不高兴,张嘴便把人给堵了回去。
小奶奶自然是生气了,一连好多天都对我没有好脸色,甚至还不时地在爷爷耳边吹些枕边风,撺掇着爷爷打我。
爷爷虽说不曾动手打我,却也没少因为小奶奶的几句话对我吹胡子瞪眼。
我自是越发地恼恨小奶奶,慢慢地也把她和那传闻中死了的二大爷家的二儿子联系到了一起,想着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要不然也不会搅和到一起,还差点儿成了夫妻。
二大爷家的二儿子出殡那天,我恰好又从学校回来,因为恼恨着小奶奶,便越发地对那死了的二儿子好奇起来,便也偷偷地跑去瞧了热闹。
我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装进了棺材,只等着孝子摔了盆便可以上山了。
我远远地瞧着,看着那孤零零摆在棺材前面的一个瓦盆,还有那连孝服都没穿的抬棺人,想着村里人说的那些话,突然便觉得那棺材里躺着的人还真是可怜,临了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正觉得可怜时,忽然听见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然后便见我那小奶奶一身白衣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袅袅娜娜地行到了那棺材前面。
我正惊讶着她怎么会来,又怎么敢来,便见她已经走到了那瓦盆前,弯腰捧了起来,而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力地摔在了地上。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那棺材也终于在一片“起棺”的吆喝声中晃晃悠悠地离了地。
小奶奶一身白衣的跟在棺材后面,不时拿了手里的帕子去抹那本就不存在的眼泪,一直跟着走到了村口,这才停了步子,扶着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泪眼婆娑地瞧着那棺材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里。
身后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却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恨不得冲上前去,把那扶着树做伤心模样的小奶奶打上一顿,看她那眼泪是不是真的能掉下来。
当然,我不能,也不敢。
于是,我只能恨恨的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瞧见了不远处停着的爷爷的那辆老式自行车。
我突的便红了眼,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着那棺材里已经死去的人,连带着我那小奶奶也骂了进去。
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看着我哭花的一张脸,沉着声问我骂什么?
我抽抽噎噎的止了哭声,看着爷爷阴沉的一张脸,突然恨恨的说道,“我骂那死了的王八蛋,活该他没儿子养老送终!”
爷爷的一张脸突的便涨成了紫红色,然后在我惊恐的目光中,重重的甩了我一巴掌。
那是爷爷第一次动手打我,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打过我,因为我再没回过那个家。
我在村里的诊所住了三天,在脸上的红肿消下去后,便收拾了东西回了学校,从此再没回去过。
期间爷爷来找过我一次,给我带了些换洗的衣服和吃食,然后便一脸颓然的离开了,什么话都没说。小奶奶也来过一次,打扮得依然光鲜亮丽,脸上的笑也跟朵花似的,一开口却满是幸灾乐祸,说我这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连自个儿爷爷都敢骂,活该被打。
我咬着牙没搭理她,只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老李家的东西我一分钱都不会要!
我说到做到,从中学到大学,我没再花过家里的一分钱,也没再回去过一次。爷爷偶尔会把些钱和东西送到学校,我也从来没收过。送得多了,我便托人带了话回去,说我已经大了,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养活自个儿了,让爷爷以后都不用来了。
爷爷果然没再来,连带着那些钱和东西也没再送来过,只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我的近况,知道我一切安好后,便挂了电话,从来没提过让我回去的话,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
那年冬天,我刚签了工作,准备留在上大学的城市里发展。爷爷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头一次主动要求我回家过年。
我犹豫了很久,想着爷爷也许真的老了,不管年轻的时候做过什么,如今也已经到了花甲之年,说不得哪天就去见了奶奶,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
于是,我买了很多东西,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这些年亏欠的都一下子补回来。
可是,我最终也没能见到爷爷。
我回到村子的时候爷爷已经走了,在我回来的头天晚上,突发脑溢血,一句话都没留下。
小奶奶依然一身光鲜亮丽地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人,脸上的笑也依然像朵花似的,只是眼角处遮掩不住的皱纹泄露了她的老态。
我看着她那张让人生厌的脸,想着爷爷的死,突然便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身后帮忙的村里人似乎喊了我几声,不外乎是让我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之类的话。我没有回头,心里也并不觉得有多伤心,我只是觉得爷爷太不值了,临了了,还是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我把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到奶奶坟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坟地里黑漆漆的,只有奶奶坟头的那盏长明灯散着幽幽的光。
我坐在坟前,一件件地把那些东西掏出来,烧给奶奶,然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发生的事,说着爷爷的死,说着那个害了爷爷一辈子的女人。
说到最后,我忍不住趴在奶奶坟头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和奶奶保证,等我以后挣了大钱,一定回来把她的坟迁走,离爷爷远远的,省得奶奶看见爷爷心烦。
奶奶自然不会应我。
我哭了一阵,觉得心里痛快多了,这才抹了眼泪站起身,却在起身的瞬间瞧见了不远处的那座新坟。
那是二大爷家二儿子的坟,坟头的土还是新的,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
我看着那座坟,想着爷爷的死,想着奶奶的死,想着自己这些年受的苦,突的便生出一股恨意来,于是,我左右瞧瞧,寻了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奔着那座新坟去了。
我发了狠地砸那座坟,一边砸一边骂着那坟里已经烂掉的死人,连带着我那小奶奶也骂了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直到坟地里突然旋起一阵风,呼啸着卷过我的身旁,我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然后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扔了手里的石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在奶奶坟前说的话终究没能应验,我没能挣到大钱,也没能把奶奶的坟迁走。奶奶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和爷爷的坟隔着一道沟,遥遥相望,咫尺天涯。
我在外面奔波了几年,最终在一个南方的小城里落了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过年的时候我曾带着妻女回去过一次,给爷爷和奶奶上坟。
那时候小奶奶已经走了,说是耐不住村里的清贫,跟着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临走的时候还卷走了爷爷一辈子的积蓄。
我听了并不觉得惊讶,只觉得那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我带着妻女给爷爷和奶奶磕了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近况,又把带来的那些纸钱、元宝烧了,这才领着她们离开,却在离开的时候瞧见了那座依然荒凉的坟。
坟头已经长满了杂草,比旁边的那些坟头都荒凉,连带着坟头的那棵小树都枯死了,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只伸出来的手。
我远远地瞧了一眼,便转过了头,然后牵着女儿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似乎又旋起了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转儿的从那座坟头上旋过。
我没有回头,只领着妻女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那片坟地。
又过了几年,村子里通了高铁,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转车,可以直接坐了高铁回去了。
于是,我又带着妻女回去了一次,依然是过年的时候。
那时候女儿已经上了小学,对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稀罕,尤其是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明明已经枯死了,却还是倔强地立在那里,连村里修路都没能把它伐掉。
我笑着和女儿讲这棵树的故事,讲这棵树下发生的事,讲这棵树下死掉的人。
女儿听得稀罕,仰着头非要我讲得再仔细些。
我却住了口,看着那棵已经枯死掉,却被村民用水泥砌了一圈护起来的老槐树,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爷爷的坟和奶奶的坟依然隔着一道沟,遥遥相望。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近况,又把带来的那些纸钱、元宝烧了,这才领着妻女离开,却在离开的时候,瞧见了那座新立起来的坟。
坟头已经用水泥抹过了,连带着那棵枯死的小树也不见了,光秃秃的,和不远处的那些坟头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领着妻女从坟前走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座坟头突然旋起了风,卷着坟前的枯叶,打着转儿的从我身边旋过。
我突然便红了眼眶,想着这坟里躺着的人,想着这人生前死后的种种,想着自己的这些年,突然便想大哭一场。
我最终也没能哭出来,只牵着妻女的手,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那片坟地。
身后风声阵阵。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躺在坟里的人,终于,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