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农场深处的围栏内,十几头牦牛如移动的墨团散落在秋日的枯草地上。这些高原来客披着长及膝骨的毛发,角如弯弓,眼似铜铃,俨然《山海经》中走出的狰兽。邱荣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倒映着这片不同于湘西老家的西地风光。
牧医系的《动物行为学》实践课在此进行。授课的扎西老师是藏族人,脸颊皴红如晚霞,说话时总带着青稞酒的醇厚气息:“牦牛看着笨重,实则敏捷得很。它们眼角有270度视野,后蹄能精准踢碎狼的头骨——”话音未落,忽听得围栏内传来哗然骚动。
但见邱荣不知何时溜进了隔离区,正执一根枯柳枝,隔着栅栏轻搔一头孤立角落的牦牛的鼻尖。那牛通体乌黑如墨,唯额间一撮白毛如弦月,正是扎西课前再三叮嘱需小心应对的“独行侠”。据传此牛上月刚顶翻过一辆手推车。
“邱荣!快出来!”扎西急得藏语都迸了出来,声音如绷紧的弓弦。
邱荣却恍若未闻。他凝视着牦牛琉璃般的眼球,其中倒映出自己好奇的脸庞,竟与十年前那个蹲在边城中药铺外观察蟋蟀斗架的少年重叠。《动物行为学》扉页的警句“敬畏生灵”此刻被求知欲冲散,他恍惚觉得眼前不是猛兽,而是《庄子》里“傲倪自若”的散仙。
枯枝轻颤,牦牛鼻腔喷出白汽,忽地昂首长哞——其声沉郁如古寺钟鸣,惊起寒鸦无数。邱荣尚在品味这“荒原绝唱”的韵律,那牛已猛然发力,如山崩般冲来!
“跑!”扎西的吼声与栅栏断裂声同时炸响。
邱荣转身疾奔,眼镜在鼻梁上跳动如跃动的音符。那一刻他恍若《侠客行》中躲避仇家追杀的石破天,脚下草屑纷飞如惊鸿踏雪。耳边风声呼啸,竟似瞿妍昨日在图书馆吟诵的《秦风·无衣》:“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饲养员们纷纷抛出干草捆试图阻拦,那牛却如识破阵法的武将,总能精准避开障碍。邱荣慌不择路,竟朝着粪便处理池方向奔去——那是个深约两米、蓄满发酵粪水的混凝土池子,平日总弥漫着《本草纲目》中“百草霜”般的复杂气息。
前无退路,后有追兵。邱荣瞥见池边立着的“危险”警示牌,朱漆剥落如干涸的血迹。他忽想起《射雕英雄传》中郭靖跃崖求生的典故,当下气沉丹田,纵身欲跃——
鞋底在湿滑的池边打了个旋儿。时间仿佛被拉长,他看见空中飘落的银杏叶凝成黄金箭镞,听见自己胸腔里《广陵散》最后一个音符断裂。然后是世界倾覆,恶风扑面,整个人如《西游记》里坠入无底洞的唐僧,直直栽入浓稠的粪池中!
“噗通”一声闷响,似巨鱼跃潭。粪水溅起丈许高,在秋阳下划出诡异的虹彩。追至池边的牦牛骤然止步,昂首嗅了嗅空气,竟露出几分《楚辞》中“超然转身”的傲态,踱步离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邱荣捞起时,他已成个粪人。玳瑁眼镜歪斜地挂在耳畔,镜片上糊着不可名状的污物,向来梳得齐整的头发结成了《封神演义》里雷震子的羽冠。最绝的是唇间竟叼着半根枯草——正是方才挑衅牦牛的那根柳枝。
农场沐浴房内,邱荣站在哗哗水流中搓洗了三遍。硫磺皂沫混着粪水在瓷砖地上蜿蜒成《河图洛书》般的诡谲图案。窗外闻讯赶来的同学们挤作一团,不知谁率先憋不住笑,顿时引发山崩海啸般的哄笑。
“邱荣斗牛”的故事当夜就传遍了校园。有人绘声绘色说他落地时砸出了“北斗七星”的粪花阵型;有人发誓看见牦牛离开前对他躬身行礼;更有人传闻粪池里浮起《畜牧学》课本,书页竟无半点污损……
晚课教室飘荡着压抑的窃笑。邱荣坐在最后一排,发梢犹带硫磺气息。教授讲《应激反应》时特意加重语气:“某些刺激行为会激活动物的远古防御机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角落。
邱荣却在笔记本上画了头抽象派牦牛,旁注《道德经》:“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忽又添上《周易》卦象:“坤为牛,艮为山,山地剥卦——顺而止之,观象也。”
是夜,男生宿舍308室弥漫着不同往常的气息——除了惯有的烟味、汗味和旧书味,还隐约飘荡着一丝经过硫磺皂反复洗礼后仍顽强存留的、若有若无的生态肥料气息。邱荣盘腿坐在床上,就着台灯擦拭那副历经劫难的眼镜,镜片上的刮痕仿佛记录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忽听门外传来三声叩响,清脆似玉磬,与平日室友粗鲁的撞门声大相径庭。门开处,瞿妍斜倚门框,手拿一个黄澄澄的柚子,嘴角弯得似新月:“特来拜会‘粪斗英雄’。都说柚子叶祛晦气,我寻思着,阁下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恐需整棵柚子树方能辟邪。”
满室哄笑几乎掀翻屋顶。邱荣推推刚刚修复的眼镜,镜片后闪过几分窘迫,旋即化作狡黠:“《齐民要术》有载,‘粪沃土,土沃禾’,瞿同学岂不闻‘粪土当年万户侯’?我这是以身验道,践履先农之智。”
瞿妍翩然入内,将柚子置于桌上,故作肃然:“确是验道,验的是《笑傲江湖》中田伯光的‘万里独行’道——只不过人家独行万里,阁下独跳粪池。”她抽出邱荣枕下那本《庄子》,轻点《秋水》篇,“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邱公子今日与牦牛论道,可是悟得了‘池蛙不可以语于天’的妙谛?”
邱荣苦笑接过柚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果皮:“子非蛙,安知粪池之乐?那牦冲我来时,眼里无怒无惧,倒似《金刚经》所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它追的不是我,是某种打破秩序的存在。”
“所以阁下便以身为饵,效仿佛经里舍身饲虎的萨埵太子?”瞿妍眼波流转,忽然压低声音,“只是不知……那粪池滋味可比得上市井传闻的‘佛跳墙’?”
室友们的笑声愈发震耳。邱荣却不恼,反而凝神道:“《庄子》云‘道在屎溺’。今日方知,粪池里亦有真知——坠池那一刻,万籁俱寂,唯闻本心。恍惚竟见《南华经》所说‘混沌开七窍’之象,可惜开的是鼻孔而非天眼。”
瞿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念你悟道艰辛,特赠新题《牦牛戏粪叟图》。”展卷但见水墨淋漓处,一抽象派人物正在粪海中沉浮,旁题辛弃疾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邱荣抚掌大笑:“知我者,瞿妍也!当浮一大白——”忽想起什么,从抽屉深处摸出个陶罐,“老家带来的霉豆腐,恰合今日之味。”
二人分食霉豆腐时,室友纷纷掩鼻走避。瞿妍却面不改色,细细品咂:“《论语》云‘恶臭者,必察焉’,此物闻虽臭,食竟香醇,恰似邱兄今日壮举——当时虽狼狈,他日必成佳话。”
夜渐深,瞿妍告辞时忽正色道:“下次悟道,不妨择个清雅处——譬如图书馆顶楼或实验楼天台。粪池虽含至理,终究委屈了阁下这副‘皮囊’。”语罢嫣然一笑,身影没入走廊光影,恍若《聊斋》中来去无踪的狐仙。
邱荣倚门目送,指尖犹带柚子清香。他忽然对室友叹道:“《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投我以粪池,报之以嘲谑——此岂非红尘中最难得的知己之道?”
寝室忽静,唯闻秋风叩窗,恍若牦牛项下铜铃遥响。那夜邱荣在日记中写下:“世人有笑我坠粪池者,有怜我遭窘迫者,唯瞿妍知我——知我疯癫背后有痴求,狼狈之下藏天真。人生得此解人,粪池何妨?刀山何惧?”
许多年后,当他在某个会议间隙望向窗外西山落日,还会忽然想起那个夜晚——空气里混杂着硫磺、柚香与霉豆腐的气息,而那个白裙少女站在宿舍暖黄灯光里,笑靥如花地说他“委屈了皮囊”。
原来青春里最深的悟道,不在粪池,而在那个敢于走进你满身污秽、却赠你整袋柚子的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