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一言又能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一言更能让一个家庭改变了命运的走向。
01
老耿坐在沙发上，眼睛里布满泪水，心脏像是有人在胡乱撕扯，痉挛着。为了不让妻子注意到他，他悄悄起身，打算一个人偷偷到卫生间去。更何况，妻子正沉浸在电视剧里，哭得一塌糊涂，不能自已。
老耿妻子坐在电视机前的一张小方凳上，老耿正巧坐在她后面的沙发上。一步，两步，三步……老耿屏住呼吸，垫着脚尖儿，专注于脚下。
“啊——你去哪里？又想逃离我？”妻子凄厉的尖叫声传来。心脏“咯噔”一下，老耿心想，坏了！果不其然，他抬头的瞬间，妻子已经站了起来，手插着腰，满面的泪水与扭曲交织，眼睛里流淌着的都是指责。
看到这一幕，老耿的心脏更疼了。他捂住肚子，趁机抹掉眼泪，装作从容，“我肚子疼，得上厕所！”说完，皱起眉头。
妻子愣住，咬了一下指甲盖，歪头思索起来。她思索时，眼神侧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梦幻中，像个迷茫的孩子。老耿知道，妻子的“病”又犯了。这个病，是儿子去世火化后得的。她的精神时而正常，时而像个孩子。各大医院都做过了检查，也做过心里治疗，可惜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一年比一年严重。儿子的去世带走了她的一切——肉体还有精神。
“金华？金华！”为了不让妻子陷入旷日持久的痛苦中，老耿不得不上前打断她。
妻子僵硬地低头，睁着懵懂又纯净的目光直直看过来，老耿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簌簌滚落。
“耿尘！乖！别哭！妈妈给你好吃的！”妻子一下子慌了，扭头手忙脚乱寻找吃的。老耿赶紧抹掉眼泪，趁机倒了一杯水，并偷偷放进了一粒安眠药。
“给你！都给你！我的乖儿子！”妻子把桌子上所有吃的，抱在怀里，冲了过来，一下子塞给了老耿。
“妈妈是不是个好妈妈？”妻子昂着头，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期待地看着老耿。她总是把他当成儿子。
这个问题，妻子每次犯病都会问及。经年累月，三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清回答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像是凌迟，都会让老耿恨不得抽死自己。可是，他不能！妻子还需要他。他不敢！双方还有父母在世，也需要他。他暗暗发誓，侍奉完双方父母，他和妻子共赴黄泉。苟延残喘在这个世界，太过疲惫，太过心疼。在儿子离世的那一天，他就应该死了。
“是不是啊？”见他久不作声，妻子急了，拉扯老耿。老耿回过神，郑重点头。
妻子得到肯定，仿若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礼物，欢呼雀跃起来。她激动上前搂住老耿“波”地亲吻了一下。亲吻带来的温暖是那么让人心醉，让人回味！多少年了！第一次被妻子亲吻，老耿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年的苟且偷生有了意义。
“金华？金华！”老耿身体剧烈颤抖，上前一步，抱紧了妻子。
“耿尘！你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抱妈妈？有没有出息？”妻子挣脱他的怀抱嗔怪。她的一句话仿若惊雷，把老耿从美梦中惊醒。他沉痛地看了妻子一眼，最终还是把水杯端给了她。罢了！是他痴心妄想了！
02
老耿的手恋恋不舍，一寸一寸划过儿子的照片。照片以支架的形式立在两人的床头，看起来有些突兀。这是妻子强烈要求的，老耿没有理由反对。他是个罪人！这个家的罪人！若是他没有那么轻率，做出那个决定，该多好呀！老耿再次追悔莫及，陷入那段绝望的时光里。
那是三十几年前，儿子刚上初一，成绩优秀。他在一家国企上班，还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领导。妻子在小学教书。三口之家，其乐融融，不知引来多少人的羡慕。
“爸爸！我不想上晚自习！白天我都学会了，为什么还要上晚自习？我还想吃妈妈做的饭，饭后咱们三人还可以一起出门散步。”那天，老耿记得自己正在上班，儿子偷偷找了过来，提出他的要求。
“你妈怎么说？”老耿首先到妻子。
“我还没有跟我妈说。我都是初中生了，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主意？老师说了，若是不上的话，只要家长过去写个保证书就可以了！”儿子振振有词。阳光正照在他高大不亚于自己的身体上，熠熠生辉。老耿意识到，儿子长大了，有了他自己的一套准则。尽管这种准则，可能不那么成熟，但总归是成长上的进步，不是吗？老耿有些动摇了。可是，想到妻子对孩子严厉的管控，老耿又有一丝害怕。
“求你了！爸爸！我以前从来没有求过你！这是唯一一次！”或许窥探到了老耿的犹豫，儿子打起了感情牌，“我保证，这次考试进年级前三！真的！骗你是小狗！”
儿子渴求的目光，信誓旦旦的言辞让老耿作为爸爸的豪气冲天而起，完全忽略了妻子。他鬼使神差点了头。父子两人兴冲冲到了学校，找到班主任。
“决定好了？全班就三个孩子不上晚自习。晚自习可是要讲课的。”班主任皱着眉头，言辞满是痛惜。老耿提笔写保证书手犹豫了。他回过头去寻找儿子。哪知迎接他的是儿子谴责的目光。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在说，你是爸爸！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是啊！他为什么要说话不算话，伤儿子的心？再说了，学校到他的家也就二里地，很近。孩子都大了，怕什么！老耿心一狠，龙飞凤舞写了两份保证书，摁了手印，签了字。学校存档一份，他留用一份。父子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出了校门。为了庆祝事情的顺利，儿子请老耿到学校对面的小餐馆吃了饭。
这辈子儿子请他唯一的一顿饭！老耿永远忘不了。父子两人哥俩好，还一起喝了一瓶啤酒，说不出的畅快！那个时候，老耿觉得，满天星辰不及儿子眼里满足的耀眼光辉。
“爸爸！这个事情，就不要告诉妈妈了，算作咱俩的一个秘密好吗？”老耿脑海里闪过妻子的影子，可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酒精让他的大男子主义充分膨胀。是啊！平日里，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妻子拿主意，他凭什么不可以呢？老耿觉得不舒服了。他也可以的！
“行！”老耿一口承诺，和儿子达成协议。
03
若是……若是……老耿望着妻子衰老，满是褶皱的脸，泣不成声。儿子去世后，妻子再也没有上过班，也没有打扮过。世间没有后悔药！
那天和儿子吃饭回家后，他接到厂里通知，出差三天。
“明天回家后，不要乱跑知道吗？在家里认真写作业啊！别忘了你要考进……”老耿踏出家门，不放心又回来叮嘱儿子。
“真啰嗦！放心吧！我是男子汉！”儿子拍着胸脯，做出保证。
出差是繁忙的，几乎废寝忘食，老耿一头扎进了工作里，直到警察的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老耿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回到了家。等到看到儿子肿胀发紫的身体，他才意识到，儿子去世了。警察说当天放学，三个孩子骑车回家。儿子被车撞了，掉到了沟里。另外两个孩子回了家，并没有说出实情。直到第二天，有人在沟里发现了儿子。医生说，儿子若是第一时间送往医院，是完全有救的……
老耿脑子里嗡嗡一片。儿子死了！死了！因为他的一个决定，两张保证书！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决定啊！还有那个司机！选择逃逸！那两个孩子！选择逃避！怎么都这么可恶！……可是！若是他，若是他没有做出那个决定……啊！其实，他比谁都可恶！
老耿眼睁睁看着妻子哭得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她绝望冷漠，眼睁睁看着她突然间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丢失了自己。 本来，老耿想找机会跟妻子忏悔，他曾经所做的一切。可是，不是每件事都有机会可以弥补。短短的几天而已，和儿子美好的约定就化为泡影。哥俩好的那顿饭在脑海里盘旋。揣在裤兜里的那张保证书成了老耿心脏上的一根刺。
04
“尘尘！尘尘……”妻子呓语，手不停挥舞，不停寻找，“妈妈很想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的泪不停落下，很快浸湿了枕巾。
老耿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握住她的手，沉痛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妻子听不到他的道歉，仍旧呓语不断。
窗外，夕阳的余晖，以血色的各种姿态铺满西方的天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溜走，不留一丝余地，任凭黑夜把大地笼罩，把老耿以及他的妻子带入黑夜里。
但是，明天朝阳还会升起，是不是能抚平心伤人儿脆弱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