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人民公园的柳树刚抽芽那阵,每天晨跑的老陈总会遇见那个女人。女人总把一辆褪色的蓝色电动车停在公园东门的人行道上,车筐里塞着个黑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堆叠的红绿色药盒,像极了老陈小时候校门口小卖部卖的廉价糖果。
老陈第一次注意到女人,是因为她和周围的环境太不搭。早春的嘉兴还带着湿冷,晨练的人裹着羽绒服匆匆而过,女人却穿着件米白色风衣,头发用珍珠发卡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电动车支在香樟树底下,她就坐在后座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眼神望着湖面,不像做生意的,倒像在等什么人。
“那女的天天在这儿,卖啥呢?”老陈指着女人问一起晨跑的老张。老张退休前在市场监管局待过,他往那边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估摸是卖性药、激情水、避孕套、性玩具这类五花八门的商品。
老陈当时还不信。女人肤白文雅,说话轻声细语,有次他路过时,听见女人跟一个老头解释:“这个是持久性的,按说明吃,没副作用。”老头犹豫了半天,掏了七十块钱买了盒红色包装的药,女人还特意叮嘱:“别跟旁人说,我这儿就剩几盒了。”
后来听公园门口卖早点的王婶说,女人姓周,家就住在附近的老小区。去年夏天在十字路口被一辆货车撞了,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锁骨也裂了,脊椎上打了不少钢钉,后脖缝了好几十针。“那司机也是个霉蛋,没买保险,家里穷得叮当响,赔了几万块就赔不动了。”王婶一边翻着油条,一边叹气,“周姐以前在服装厂上班,出事后干不了重活,男人前年又得了糖尿病,家里就靠她这点‘生意’撑着。”
老陈这才明白,周姐车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盒,不是普通的保健品。有次他故意放慢脚步,路过时瞟了一眼那包,隐约看见盒子上印着“持久”“速效”的字样,还有些外文——老张说的没错,这些药即便正规药品私下买卖都违法,现在管得紧。
但老陈始终没见过周姐有多少生意。大多数时候,她就坐在电动车上,要么整理药盒,要么拿出手机看,屏幕上大概是跟官司相关的信息——王婶说,她的赔偿案还在拖,法院判了司机赔二十多万,但对方实在拿不出钱,执行起来难上加难。有次老陈看见周姐对着手机抹眼泪,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大概是在跟律师沟通,又或者是在跟家里人报平安。
有一回,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周姐车旁停了下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有没有正宗伟哥?”周姐从包里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药,上面印着些洋文字,声音压得更低:“这个效果好,九十块一盒,就剩两盒了。”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了。老陈注意到,周姐接过钱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把钱塞进风衣内袋时,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见。也有些胆肥的好色之徒,买药时趁机问些乱七八糟的荤话调戏她,可周姐只卖性药不卖身,那些想给钱进行性交易的人,终究是想多了,也不怕把她这受过重伤的身子搞散架。
老张说,这种“黑药”利润高,但风险也大。“工商、药监查得严,一旦被抓住,不仅要没收药品,还得罚款。”他还说,以前他们局里端过类似的摊点,那些药里有的掺了西地那非,有的甚至加了违禁成分,碰到有心脏病的人会出人命。周姐也是没办法,要是有别的活路,谁愿意干这个?”
周姐一般早上七点到九点在公园东门,九点后就移到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那里人流量大,又靠近公交站。中午她会回家吃饭,下午两点再出来,一直待到傍晚六点。有时候遇到下雨天,她会把电动车停在公交站的雨棚下,自己撑着一把碎花伞,依旧坐在后座上,黑包放在腿上,生怕被雨淋湿。
大概过了三个多月,嘉兴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香樟树的叶子变得浓密。有天老陈到公园玩时,突然发现东门的香樟树下空了,蓝色的电动车不见了,只有几片落叶在地上打转。他以为周姐是换了地方,下午到十字路口,也没看见她的身影。
老陈问王婶:“周姐怎么没来?”王婶摇了摇头:“好几天没见了。听说前阵子有工商的人在这一带巡查,估计是被盯上了,不敢来了。”她顿了顿,又说:“也有可能是官司有进展了,或者找到别的活了。希望她能好起来吧,一个女人家,太难了。”
后来老陈再也没在南湖公园附近见过周姐。有时候晨跑经过那棵香樟树,他会下意识地往那边看,总觉得还能看见那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女人,坐在电动车上,望着湖面。老张说,那些卖“黑药”的,要么被抓了,要么就是自己收手了,“这种生意做不长久,风险太大,再说那些药容易出事故,早停早好。”
但老陈总想起周姐后背的伤疤,想起她对着手机抹眼泪的样子。或许她后来找到了一份正经工作,在某个小厂里做着轻松的活;或许她的赔偿款终于拿到了一部分,能给男人买点好药;又或许,她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卖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盒,在某个没人知道的街角,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南湖的水依旧平静,岸边的柳树绿了又黄,晨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那棵香樟树还在原地,风吹过的时候,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个关于生存与挣扎的故事,一个被时光渐渐淹没的,属于嘉兴街头某个中年女人的故事。 ~晨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