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一生中永难逝去的痛
张小笨
贞元六年,少年回到了符离。这些年来国家并不太平,藩镇割据,到处都是兵连祸结,父亲是官员,职责所在,走不脱,所以他让妻子带着孩子们回乡避避风头。
少年自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如今回到了符离,难得安稳,在母亲的教导下,他开始和兄弟们一同发奋读书。母亲很严格,不让少年和村子里的小孩玩,只准他读书。她对少年说,你是官吏子弟,总有一天要去考科举、当大官,不可以和那些低贱的孩子混在一块!他很听话,认认真真去读书,白天学诗词歌赋、晚上背儒家经典,昼夜不懈,到了后来,他的舌头都生了疮,手都磨出了茧子。他老老实实走上母亲为他安排的路,不敢有半点违背。
可年少懵懂的心,还是让他在读书之余,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窗外,看别人家的孩子爬树、捉鱼、荡秋千、跳山羊……那些欢声笑语都不属于他,这点他清楚,但却并不妨碍他天性的向往。直到那天,他在路边散步,一个轻灵的身影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视线里。
那是一个明朗欢快的少女,四野荒芜寂静,唯她生机勃勃,翩然荡漾在春风里,洋溢着数不尽的温柔。那一眼,她给他的感觉,是云中烛火、是豆蔻芳华,就犹如一道光,猛然铺进了他沉寂的内心,亮的耀人。
也许就在第一眼看见她时,他就已经爱上了,只是彼时浅薄的阅历还不足以让他明白,那是爱情的模样、心动的感觉。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自小就孤僻的少年,不愿遗失这触手可及的缘分,竟不知从哪借来了勇气。
他急忙冲上前去,脸憋的通红。他说:你好,我我我我叫白居易,想认识一下你。
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五岁。
初见,这一卷青史,终是开了章。
少女是白居易的邻居,有个好听的姓名,叫湘灵。湘灵是贫寒家庭的女儿,眉梢却总是挂着笑,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声音如银铃似得好听。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湘灵不似贵族家的闺秀,她自小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也会经常在田野里撒开脚丫子嬉戏。
她认识不少村里的男孩子,可像白居易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个小哥哥身体很瘦弱,一看就干不了农活,这可怎么办呀?唔,不对不对,小哥哥是读书人,认识字的,将来会去当大官、骑大马,才不用干农活的。
她每次出门都会下意识的看向那个窗篱,每次都正好对上他慌忙躲开的眼神。湘灵不知道,其实每天白居易都会早早起来,就坐在窗口的书桌旁,也不看书,而是注视着她家的方向,直等到她身影出现的一刹那,他才会心满意足的开始新一天的学习。有时,湘灵也会大着胆子走过去,捧着脸蛋,看向在窗边读书的白居易。她发现这个小哥哥的眉眼真好看,白白净净的,和村里其他男孩都不一样。
白居易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她歪着头,背着手,笑嘻嘻地唤白居易:阿连。
想了想,叫乳名似乎不怎么礼貌,又改口说:大白。
那天,她的笑容映在他的眸子里,温暖纯粹,风一样的寂静。
他心头一动,想送给她一首诗,她很惊讶,没想到大白不但认字,还会写诗呢,这也太厉害了吧……在她的概念里,诗都是那些大人物才会的呢。
白居易清了清嗓子,说: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他知道湘灵没念过书,所以尽力让自己的用词通俗点、再通俗点,通俗到让面前这个女孩子能听懂的地步。他说,邻家有个小妹妹,十五岁就出落的亭亭玉立,比小仙女还好看,在碧纱窗下绣床前,悠闲的时间,她倾听着我为她而作的诗篇。
湘灵听懂了,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宛如止水面被激起的涟漪,却也让看着她的白居易,内心之中搅海翻江、奔腾千里。
在没遇见湘灵之前,白居易本是不知道何为爱情的。他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自从遇见了她,白居易开始明白,什么叫非卿不娶、之死靡它。
他对湘灵的爱日益加深,就如饮了酒般,醉的不能自已,双眸只能凝尽一人,心也只会因她而悸动不已。
白居易送给湘灵一面镶锲着双盘龙的铜镜,他说,曾有个大诗人,叫刘希夷,他给心爱的女子写过一首诗: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他送给她明镜,也剖开了少年的心意。
湘灵收下了镜子,爱情在他们的心头萌芽,渐渐长成了一朵缠绕着彼此的花。
少年与少女就这样私定了终身,还偷尝了禁果,漫漫长夜,他们依偎在一起,任由月辉披在身上,镶起一层银色的边。
这段感情很快被白居易的母亲发现。
烂俗的情节再一次出现,母亲认为,白居易总有一天要踏上仕途,娶的必须得是高贵门第的女子,所以,她果断棒打鸳鸯,绝不认可身为村姑的湘灵。白居易并没有退缩,这是温柔的少年第一次尝试去反抗他的母亲,有着从没有过的倔强。
贞元九年,白居易的父亲迁任襄阳别驾,此时国家的局势也大体安定了,母亲决议带着一家人前去襄阳。如此,离别终究是来了,无可阻挡。
走的那天,这对恋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湘灵将那面铜镜还给了他,说:我等你将它再次给我。白居易接过镜子,沉默不语,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留下了他离别之际写给她的诗。他经常给她写诗,每当那时候,湘灵就支起下巴静静地听,目光里满是崇拜,而今天这首《留别》,很有可能是他给湘灵写的最后的诗了。
秋凉卷朝簟,春暖撤夜衾。
虽是无情物,欲别尚沉吟。
况与有情别,别随情浅深。
二年欢笑意,一旦东西心。
独留诚可念,同行力不任。
前事讵能料,后期谅难寻。
唯有潺湲泪,不惜共沾襟。
秋意凉了就要卷起竹席,春日暖了就要收起被子。总之,就连这些无情物,分别的时候都有些让人舍不得。
马车咕噜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居易趴在车栏上,努力的睁大眼睛,眼看着湘灵单薄的身影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他的泪水溢满脸颊。
路途上,每当经过高处,他就下意识的回头,仿佛那个熟悉的倩影就在身后一般。
他寄给她诗,题目就叫《寄湘灵》,这是他第一次在诗中留下爱人的名字: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在襄阳,因父亲是别驾,白居易的生活水准一下子提高不少,终于不用再过符离时的苦日子了。可他还是不开心,他忘不掉,忘不掉一个宛若天仙似得少女,他忘不掉她捧着脸看她的眼眸、忘不掉她听自己吟诗时的认真、忘不掉自己离开时,她泪眼婆娑、茕茕孑立的无助。尤其是夜深人静时,他更是相思成疾,咬着自己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思念有时会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贞元十年,白居易的父亲去世,一家人再次回到了符离。按照礼法,白居易要披麻戴孝,在家丁忧近三年,故而虽然恋人再次相见,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去和湘灵私会。二人只能犹如初识一般,在窗篱下,眉目传情。
直到贞元十二年,白居易丁忧完毕,这年他二十五岁了,湘灵也已经二十一了,在提倡早婚的大唐,其他男女在这年纪娃都有好几个了。他鼓起勇气,恳求母亲让自己把湘灵娶回家。
母亲不许,还勒令他不准再和湘灵来往。她对白居易说,你要娶的应该是对你仕途有帮助的女子,你要是娶一个村姑,那岂不是让别人笑话咱们白家?等将来我死了,要怎么在你父亲面前解释?
在中古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没什么自由恋爱,只要母亲不点头,白居易是没办法迎娶湘灵的。他的苦涩无法言说,只能写成文字,如贞元十四年,以湘灵的视角写的那首《长相思》: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我住在洛桥北,而你住在洛桥南。
认识你的那年我刚满十五岁,如今却已经二十三了。我就犹如生长在松柏旁边的藤萝,无论我的藤蔓如何去攀岩、萦绕,都无法跨越家世门第的那层坎儿。人家都说,一个人只要有愿望,老天都会成全她。
那么我愿成为远行的走兽,跟随在你身边,每一个脚步都和你并肩而行。那么我愿成为深山的乔木,陪伴在你身旁,每一条枝桠都和你连理生长。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有没有想到什么其他类似的句子?
于是在《长恨歌》里便有了:“在地愿为连理枝″。
所以,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的到底是杨贵妃和唐明皇,还是湘灵与自己呢?
后来的白居易,写过很多因女子门第不足难以嫁给心上人的讽刺诗,如《议婚》、《朱陈村》……实际上,都是对自己过往愤懑的宣泄。
门第,就是因为所谓的门第,他就要和湘灵错过!他不甘心,母亲不就是因门第可以对他有助力吗?那好,如果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入仕,向母亲证明即使不需要联姻自己也可以当官的话,那么母亲会不会认同他和湘灵的爱情?
想到这里,白居易猛然间仿佛抓住了什么,他喜出望外,对啊,只要结局完美,过程如何曲折又有什么关系?
他更加发奋读书,贞元十五年,白居易考过了乡试,也就是这次在宣城,他结识了弘农杨氏的子弟杨虞卿。
杨虞卿见白居易年近三十竟还单身,有意把从妹介绍给他,白居易当然婉言拒绝。
次年,白居易进京赶考,终于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二十九岁了。
他欢天喜地的回到符离,以新科进士的身份,求母亲同意自己将湘灵娶回家。母亲还是拒绝,她说,进士?这算个什么官?
白居易愕然,的确,唐朝与后世的明清不同,科举制还很不完善,你纵然考中了进士,也只是代表你有做官的资格,而不是直接就能去做官,只有等到有空缺了,吏部才会来找你替补,所以在唐朝,那些中进士后在家等了好几十年才当上官的也大有人在。
母亲并不认可他的进士身份,白居易一咬牙,为了湘灵,他拼了,回到长安再继续考。
其实有的时候,结局一旦注定了,此前的挣扎才会显得分外残忍。
重回长安,白居易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元稹。
元稹也是考生,只不过中的是明经科,他和白居易一样,也打算继续去吏部参加考试。二人结为知己好友,在长安一同攻读,也写诗互相唱和,有一次,元稹饮酒喝的酩酊大醉,嘟囔地叫:莺莺……
白居易翻了个白眼,说:你一个大男人,竟还嘤嘤嘤?
元稹从床上蹦起来,张牙舞爪地叫:不是嘤嘤,是莺莺,崔莺莺的莺莺!
原来,元稹也有一个初恋。
当年,他寓居蒲州,借住在寺院,偶遇了姨妈郑氏。那时,蒲州恰好遇到兵灾,他托朋友搬来救兵,这才解了围,在答谢宴会上,元稹与表妹崔莺莺确认过眼神,遇见对的人……
元稹进京赶考,发誓当上官以后,一定要披红挂彩、衣锦还乡,然后把心心念念的崔莺莺娶回家。
白居易看着梦呓的元稹,不由轻笑,原来自己和好友,二人竟有着一模一样的过往。
那段时间,每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元稹与白居易躺在榻上、转过头来辗转难眠。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漫漫长夜,他们一个在想着莺莺,另一个在想着湘灵。
贞元十九年,白居易与元稹双双过了吏部的考试,被授予了校书郎。
有了官身,白居易决心把家迁到京城,这年隆冬,他赶回了符离老家,再次请求母亲答应他与湘灵的婚事。他都三十二了,湘灵也二十八了,他们拖不起了。
母亲还是不同意。
白居易的母亲陈氏,据说还是白父的侄女,二人是近亲结婚,本就是联姻的产物,婚后感情生活可想而知,这样不圆满的感情让母亲的性格十分偏激,她只要认定了白居易必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就绝不允许他和湘灵有来往。母亲的决然彻底摧垮了白居易的防线,他去找湘灵,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个女子等了她十三年了,如今的自己却还是无法给她一个交代。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低声说:我要走了,去长安,以后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面前的湘灵却忽然笑了,明明泪水潺潺流出,可脸颊上满是笑靥如花。
她好似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因为自己的身份太过低贱,这辈子是不可能与大白在一起的。
她送给了白居易一双鞋子,是她亲手做的,她希望自己的爱人穿上,就仿佛就是自己在陪伴着他,一起走遍往后余生的漫漫长路。这双鞋子,就是她给这段爱情的答案。
白居易终究是走了。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这首《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回到长安,白居易得到了一个消息,自己的好友元稹迎娶了京兆韦氏的女儿,终究还是辜负了初恋崔莺莺。他苦苦一笑,都是为了仕途,他们牺牲了爱情,元稹如此,他也如此。
元和元年,白居易调任周至县尉,也进一步的贴近劳苦大众,忙碌冲淡了他对湘灵的思念,让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公务上,譬如,他那首脍炙人口的《观刈麦》,就写于此时。
有一次,他与朋友在仙游寺散步,众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朋友说:乐天,你文采这么好,不如你以此为题,作一首诗怎么样?
白居易欣然应允,挥毫泼墨,就开始写。其实他朋友的本意,是想让他批判一下唐明皇因耽于美色而误国的事儿,一开头他也确实是按照这个思路去写的。
可写着写着,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就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的笔锋,在潜移默化间,变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名垂千古的《长恨歌》应运而生,收获了百代读者的赞叹,人人都以为,白居易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
唯有他自己明白。
那个七月七日,记忆中的你曾与我夜半私语,我们彼此许诺,要成为比翼双飞的鸟、连理错结的枝……
可是爱情最终还是消逝了,不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法再寻见。
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只有无穷无尽的恨,在一个个无法入眠的深夜,让我一遍又一遍的记起,一遍又一遍的刮着我的心!
元和三年,白居易终于结婚了。这一年,他三十七岁。
莫说在唐朝了,就算是在当今,三十七岁才成婚,那也是晚的不能再晚,有学者说,白居易成婚晚,是因白家的家风,反正在钻研学术的专家眼里,大诗人怎么能有小资情调呢?可人们很明白,白居易这么晚成婚,全是为了他的湘灵。
三十七岁了,他还是没能把心爱的湘灵娶过门,而是和好友杨虞卿的妹妹成了一对。新过门的妻子出身弘农杨氏,门第比白家还要高,母亲看着新媳妇,喜得合不拢嘴。
只有白居易的眸子里,满是落寞。
然而,就在成婚的前一年,白居易有一晚住在杨家,留下了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就叫《宿杨家》: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
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夜半无人,杨氏兄弟早已经入眠,他却披上衣服,推出房门,独立于中庭,不言不语,一双眸子直直的看向悬于天空的圆月。
全诗没有写他的心理活动,但我总觉得,他应该是在想故乡的那个人。
婚后的生活,和预想的一样,平淡,无波,妻子不是不好,相反,因是大家闺秀,所以一言一行都很得体。
但爱情总是不讲道理,不是你好,我就一定会爱上你。
其实他也尝试着去忘掉湘灵,可是残酷的现实,却冷漠的提醒着他,让他无法拭去他们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可能就连湘灵都不知道,白居易到如今,还留着当年的那面明镜,只是常年放在匣中,镜子都锈上了铜: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
元和六年,白居易的母亲去世了。
这个他们感情的最大阻碍已经没有了,我不知白居易看向母亲安详面容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不知是爱?还是恨?亦或者,他有多爱,就有多恨。
可白居易已经四十了啊,他也已经娶了妻子,他应该对杨氏负责,那是作为男人的担当。
这是很矛盾,但我还能保证,元和六年,白居易心中的那个人,还是湘灵,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某个冷雨夜,他写的《夜雨》,毫无疑问是写给湘灵的: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可能真的是情之所至吧。
这首诗一如既往的通俗,不需要翻译,各位也能看懂大抵的意思,而在我看来,真正戳心的,还是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既然痛苦,不如忘掉吧。
他不愿意去学佛法,不愿意忘掉关于湘灵的一切。哪怕每次记起时,都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凌迟。
元和十年,白居易触怒了皇帝,又被小人中伤,被贬到江州担任司马,正是在这一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写就了《琵琶行》。正是在这一次白居易在被贬途中,遇到了一位故人。这个人正是湘灵。
这一年,白居易四十四岁,湘灵也四十岁了,当写意的过往远去,搁着时光的纱,他们的容颜与二十多年前的少年少女重合,像是经历了半生,诉说着钟情。纵然相爱,也只能叹息一句物是人非。而历史,也只给我们留下了名为《逢旧》的两首诗。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隔了二十五年的皑皑岁月,他们相拥,放声大哭,让挚情睥睨了时光。
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
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期。
或许他们也曾期待过重新相遇,也曾坚信过未来会有奇迹的发生,但这些终究在静默的年华里,悄无声息的沉淀。
白居易在被贬谪九江期间,仕途不顺、心情沉郁,有一次,在庭院晾衣服的时候,忽然见到了一双鞋子。正是当年离别之时,湘灵赠给他的那一双。白居易凝视这双已经老旧的不成样子的布鞋,发了好一阵子呆,然后,写下了一首长诗。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长庆四年,五十三岁的白居易在杭州刺史职上任满,回京述职,他特意去了符离一趟,想去看看湘灵。
伊人却已杳无音讯。白居易望向那个他们曾经初识的篱窗,一起依偎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佝偻着腰,离开了。这就是历史给这段感情的最后一则记载。
于是他开始学会放荡,经常流连忘返于青楼花馆,还公然在家里蓄妓,他说:不得当年有,犹胜到老无。
当年他没有得到湘灵,如今干脆彻底放开,纸醉金迷,把所有的愤懑借肉体的快感全都发泄出去。
“花丛便不入,犹自未甘心”,
当一个女人错过那个她最想嫁的人,就会变得越来越挑剔。
当一个男人错过那个他最想娶的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随意。
挑剔是因为,谁都不如你。
随意是因为,反正不是你。
或许这就是真相吧。
白居易还是那个深情的白居易,只是他的深情,只属于湘灵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