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利格老人是额仑草原最出名的猎手。冬天,大群的黄羊越过边境进入额仑草原时,老人带着陈阵来到了离大狼群最近的备灾草原,老人想在打猎的同时也训练陈阵的胆量,提高他的智慧。
然而,两人却意外收到了狼群送给他们的“礼物”。这份来自狼群的礼物是什么?
陈阵的镜头对准了一条狼,这条狼他已经观察过多次,但它几乎像死了一样待在那里,半天过去了,竟然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
毕利格老人告诉陈阵:“狼是在等黄羊吃撑了打盹。”
蒙古人选择狼作为图腾是有道理的。狼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草原的存亡。
狼只靠狠劲还不够,还需要耐性。再多再强的敌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历史上成吉思汉用他的骑兵打败了大金国的百万大军,拼的正是他的耐性与狠劲。
突然,最西面的两条大狼在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领下,闪电般地冲向靠近黄羊群的一个突出山包,显然这是三面包围线的最后一个缺口。抢占了这个山包,包围圈就形成了。
狼的这一组突然行动,就像发出三枚全线出击的信号弹,憋足劲的狼群从草丛中一跃而起,从东、西、北三面向黄羊群猛冲。狼群的冲峰悄然无声,没有一声呐喊,也没有一声狼嗥。
陈阵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的战争进攻,撑得已经跑不动的黄羊,惊吓得东倒西歪。速度是黄羊群抗击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丧失了速度,黄羊群几乎就是一群绵羊或一堆羊肉。
狼群对几只跑得撑破肚皮、不咬自伤的倒地羊,连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群。大狼扑倒几只大羊,咬断其咽喉,几股红色焰火状的血液喷泉射向空中,洒向草地。
视觉与嗅觉极其灵敏的黄羊群,被这杀鸡训猴式的手段吓得拼命往山梁上跑,但是一冲上坡顶,就立刻收停脚步,急得团团转。
谁也不敢往下冲,因为山坡下是一大片白得没有一棵黄草的大雪窝。此时黄羊方才识破狼群的诡计,但已经太晚了。在狼群的冲杀下,只能呼噜呼噜地奔向大雪窝。
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用时不到十分钟,却让陈阵真正领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
狼群按捺住暂时的饥饿和贪欲,耐心地等到最佳战机,然后轻易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
这短短几小时的实战军事观摩,让陈阵觉得远比读几年孙子兵法更长见识,也更震撼自己的性格和灵魂,使他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肃然起敬。
震撼之余,陈阵回想着历史上,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指挥河南三峰山战役时,只用了三万多骑兵,就消灭了二十多万大金国的主力军队。
拖雷一开始看金国兵强马壮,就不出战,他像狼一样静待时机,即使是下了大雪,他仍让兵马躲到暖和的地方死死等待,一直等到金国军队人马冻伤了一半后,才突然包围过去猛冲猛杀。
正是这一仗以后,大金国就亡了。拖雷的战术,不正是从狼那儿学来的吗?
毕利格老人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说道:“狼打的羊,额仑草原的规矩是谁看到就归谁,明早把大伙叫上,一起到雪窝里拉黄羊。”
第二天清晨,整个嘎斯迈生产小组,四个浩特(两个紧挨驻扎的蒙古包为一个“浩特”),八个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车,前往备灾草原起获战利品。
雪窝也称“雪湖”,是狼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箱。毕利格老人带着陈阵驾驶着蒙古草原的奇特神舟——用两个毡子做成的冰雪方舟,驶向“雪湖”,打捞被狼群赶入湖中的黄羊。
雪湖中,八条飞舟,十六方飞毯,齐头并进,你追我赶,冲起大片雪尘,扇起大片冰花。狗在吼,人在叫,腾格里在微笑。
陈阵在这一瞬间仿佛感知到了蒙古长生天腾格里的存在,他的灵魂再次受到了草原腾格里的抚爱。
人们先将雪湖里还活着的黄羊放生,然后将钩上来的好羊、大羊留着,再将那些卖不出好价钱的羊重新扔进雪湖里,留给狼来年开春时吃。
雪湖上的人影终于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没,各家的牛车都已经超载。疲惫而快乐的人们,推着沉重的牛车,载着“狼的年货”翻过山梁,驶向小组驻地营盘。
在剩下的半个冬季,牧场的畜牧果然没出什么大事,额仑草原的狼跟着黄羊群跑远了、跑散了,大白灾也没有降临。
来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提前了一个多月,几场暖风一过,额仑草原已是黄灿灿的一片,被雪压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来。
那些场部的大车队和基建队的民工盲流外来户,年前看到嘎斯迈生产小组在收购站卖黄羊的那个热闹阵势,都红了眼。
他们用东北高粱烈酒灌醉了羊倌桑杰,探知了埋藏冻黄羊的准确地点,抢在狼群的前面,在黄羊刚刚露出雪的时候,一天之内就将所有的冻羊,不管大小好坏,一网打尽,并连夜用四挂大车全部运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购站。
二队的马倌们一连几夜,听到了大山里饿狼们凄惨愤怒的嗥声,空谷回响,经久不绝。马倌们全部紧张起来,日夜守在山里的马群周围,不敢离开半步。
不久,草原上的军代表包顺贵下达了恢复草原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动的通知。
据说这一年狼崽皮的收购价格特别高。轻柔漂亮、高贵稀罕的狼崽皮,是做女式小皮袄的上等原料,是北方几省官太太的宠爱之物,也是下级官员走后门的硬通货。
毕利格老人终日不语,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烟。陈阵偶然听到老人自言自语道:“狼群该发狠了。”
几十年来一直在国境内外运动游击的额仑草原狼群,随着这场机会难得的倒春寒流,越过界桩,跃过防火道,冲过边防巡逻公路,杀回了额仑草原。
境外高寒低温、草疏羊稀,山穷狼饥。而这年境内狼群的雪下冬储肉食又被盗了。大批饿狼在边境完成了集结,每头狼几乎都是怀着以命拼食的亡命报复劲头冲过来的。
然而,额仑草原上的人民正在忙着掏挖狼窝,对外患疏于防范。
在蒙古草原上,平安后面没有平安,危险后面没有危险。
这年春天被掏出的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几窝,有一百多只。丧崽哭嚎的母狼也加入了狼群,使这年的狼群格外地疯狂残忍。
额仑西北部一片优良暖坡草场上,这几天刚刚集合起一个新马群。这是内蒙古民兵骑兵某师某团在额仑草原十几个马群中,精选出来的上等准军马,有七八十匹。这些天只等体检报告出来,只要没有马鼻疽,就可以上路了。
然而,这批肥壮的军马群,却成了越境狼群有组织攻击的第一目标。
在一个刮白毛风的夜晚,马倌巴图和同伴沙茨楞,与攻击马群的狼群搏斗了一夜,仍是没有保住这批血统高贵、马种纯正的突厥准军马。
马群发出凄厉的长嘶,它们被咬破侧肋侧胸,鲜血喷溅,皮肉横飞;发狠了的狼群,不惜代价地力求全歼,绝不让一匹马漏网。
沉沉黑夜,漫漫白雪遮盖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杀。
对于草原残酷的黑暗,陈阵在听完巴图讲述后仍是不敢相信。
直到他和几个本队的知青,随场部、大队和生产组派出的灾情事故调查组,一同来到事故现场铲雪挖马时,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陈阵感到自己的手脚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只见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
一匹大白马的脖子被咬断一半,并被拧了一圈半后歪倒在马背上,泥冰上的半个马身全部露了出来,内脏肠肚被拖到周围几米远的地方,一半后臀也不见了,露出生生白骨,马的整个身架成了狼群鞭尸发泄的对象。
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交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
其中有两条狼的尸体,一条是母狼,它的一窝狼崽刚被人给掏了;另一条狼已被马蹄踢烂了肚子,它的下半身全是血,但脖子却留下了两个手指粗的血洞,显然是被狼咬死的。
毕利格老人说:“这条狼让马踢破了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么活着不比死还难受?活狼看着也更难受。给它这一口,让它死个痛快,身子不疼了,魂归腾格里了,头狼这么做不是狠毒,而是在发善心。”
草场的场长乌力吉说:“草原上的狼,为什么战斗力那么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头狼会干脆地杀掉重伤兵,这样一来就减轻了狼群的负担,保证了整个队伍的精干、快速有力。”
军代表包顺贵气得大叫:“今天这次调查,我也算领教了狼的厉害,我跟上头多要点子弹来,咱们需要组织几次大规模的打狼战役。”
草场场长乌力吉告诉陈阵:“这次大事故其实不能全怪狼,是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
但在场部会议上,为了消除这次狼杀马群大事故的恶劣影响,也为了执行上级关于消灭额仑草原狼害的指示精神,军代表包顺贵动员全场,展开大规模的灭狼运动。
各队牧民接到通知后,立刻开始选马、喂狗、修杆、磨刀、擦枪、备弹,一切都平静有序地准备着。
然而,陈阵对于狼的痴迷,使他心头一直徘徊着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抓一条小狼崽来养,从夜看到昼,从小看到大,把狼看个够、看个透。
终于,他说动了与他住在同一蒙古包的羊倌杨克,两人决定一起去掏狼窝,抓狼崽。
在一天凌晨三点半时,陈阵和杨克带上了两条猎性很强的猎狗“二郎”和“黄黄”,悄悄上了黑石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