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大时代的生存智慧(四十一):孤臣泪,大将坛。
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七日,京城贤良寺门庭冷落,暮秋凄风,“内悦昏君”大半辈子的李鸿章即将谢幕,在他身后创下了被弹劾八百余次的记录。恍惚间他想起了一个甲子之前进京应试的场景,二十余岁的年纪意气风发:“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究其一生,作为一个旧派权臣,虽然已经盖棺百年,却仍然难以定论,就像当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鸦片战争中跌了一个跟头的大清,并不是多难兴邦的插曲,而是一段悲怆谢幕的序章。
三个月前两宫西狩,京师地区列强肆虐,大清分崩在即,天下可以亡,李鸿章也开始对清廷不抱幻想,但是对于脚下这片大地的沉沦,他岂能坐视不管。北上议和之前,李鸿章屏退众人,单独留下一位知县裴景福,面对这位同乡,躺在小藤椅上的李鸿章苦笑:“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已垂垂老矣,还能活几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钟不响,和尚也就死了。”七十八岁的李鸿章神情凄然,以至于裴景福怆然涕下,当场失态,最后辞别而出。临别之际,李鸿章召见了盛怀宣,对于这位心腹他只留下了六个字:“和议成,我必死。”
对于此时的李鸿章来说,一国尚且不易谈,何况等着他的是垂涎已久的十一国。没有任何筹码的李鸿章,能做的都做了,纵横捭阖之下终无割地之虞,但是赔款甚巨,以至于清廷的另一位封疆大吏,时任南洋大臣的张之洞强烈反对,直接发文讽刺李鸿章:“少荃议和三两次,开始以前辈自居了?”李鸿章正色道:“电报昂贵,不要动辄发表长篇大论。”在李鸿章眼里,张之洞是治世之能臣,但是此时的大清格局,这种态度却只是书生之见。
是年十月,列强陆续撤军,只有沙俄还在东北赖着不走,东三省作为大清的龙兴之地,觊觎已久的沙俄陈兵十余万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在俄国人的催促与逼迫下,李鸿章病倒了,此时的病榻前,只有老臣周馥在悉心照料,行将就木的李鸿章谈及直隶总督的人选沉默不语,继而无奈的道出:“继任有人在,我不想保举罢了。”在周馥的视线中,李鸿章说出这句话时,愣愣地望着窗外,那是山东的方向。
此时袁世凯的心情是复杂的,清朝大厦将倾,旧主却偏要补天扶清。老成持重的袁世凯没敢耽搁,对于亡清,他习惯了稳扎稳打,所以必须做两手准备,当探知两宫西狩颠沛流离,立即差人押运白银三十万两、绸缎、水果、粮食无计,火速送往两宫下榻之地。数周之后,各省饷银中慈禧首先收到了时任山东巡抚袁世凯的贡物,逃难团的燃眉之急得以解决,群臣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就在两宫回銮之际,慈禧却收到李鸿章逝世的唁电,震惊之余失态垂泪。
作为一个臣子,李鸿章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而清廷对于死后的李鸿章,能给的也都给了:“晋升一等侯,追授太傅衔,谥号为文忠,京师建祠入祭贤良寺。”而袁世凯在其后才知道,嘴上说不想保举他的李鸿章,在生前还是为其保荐了直隶总督之位,他留给袁世凯这个职位,但袁世凯所求的却与李鸿章所想的相去甚远,在袁世凯看来,清朝的改良之路已死,他要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亡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