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里,我平凡的生活

我老婆挺长时间都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了,我总觉得是这没完没了的雨闹的。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虽然飘着牛毛细雨,却也是晴空当头蓝天万里。如果时光倒回二十年,我还住在爷爷家,一定会听他念叨一句:“晴天下雨,狐狸嫁女。”

但要说这城市的雨开始下个不停,其实也就是我爷爷去世前后那两年的事儿,但具体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来着?

这个现象刚开始不到一百天的时候,市民们还当它是个大新闻,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每天念叨个不停,组里的同事们煞有介事的争论着当时还被称为“百日雨”的现象是什么来头。当然,刚开始争论的时候,哥几个还是围绕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各抒己见。后来,论不出个所以然,战事自然就升级了,五个一米七好几的大男人吵得面红耳赤,都觉得彼此的理论是无稽之谈。

说起来挺幼稚,但这事真闹的挺凶,办公室里气氛十分紧张,客户打来的电话都没人愿意接。至于我没加入这个战局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书读的不好,他们说的什么“气流”、“天体影响”和“水循环失常”这类高深的理论我压根就听不懂,也就不跟着凑热闹让人笑话了。再者,虽然在这工作五年了,但我还是个派遣员工,实在不好跟他们这些有公司合同保障的正式职员唱反调。

要再回想起那时候来,确实还有不少荒唐事,专家学者天天开大会商讨怎么面对一直下雨的问题,环境局还因为贪污“治水经费”的事儿整个换了一批领导班子。马路上拥堵不堪,从高楼上望下去,除了数不清的、跟一幅画似得动也不动的车灯;就是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的雨伞,在道路两旁缓缓攒动。要是突然有两把伞被甩到一边,露出两个冒雨的小脑袋,那准是俩人都赶时间,走的快,又避不开人群,撞到了一起,扔了伞就开打。

真不是说我们这里的人素质低,而是都怪这场雨,连着下那么长时间,出门干什么都不方便,大家满腔怨气,稍微上点火也能理解。

后来这场雨就真下了五六年,一直到现在也没停,不过这个城市后来的发展倒也没那么糟糕。懂得投机的电视台迅速推出了“Running Man”的姊妹篇“Raining Man”,一帮大明星在瓢泼大雨里狼狈的撕着名牌,大家看的欢声笑语,也自然就忘了追问专家们这场大雨到底怎么回事。

交通也比以前方便多了,政府花了大钱投资在房屋的屋檐建设上,现在各个建筑之间都有高高的玻璃棚顶遮盖,出门坐地铁,不打伞也淋不着雨。唯一让我觉得有点不满的,就是排水问题仍然没解决利索,要真赶上连续几天大暴雨,水都能没过腰,出门根本走不动道。当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网上订购了“小鱼”牌电动小皮艇,上班也挺方便。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这场无休止的雨,总之我是觉得还行,我们人类这种动物就是适应能力强,连年大旱尚能活下去,下个几年雨也能过的挺好,再说,我能和我老婆结缘,也多亏了这场雨呢。

哦,突然想起了那五个为了分析下雨的原因而争吵不休的同事们,他们后来完全达成了理念上的一致,每个星期六都去公司隔壁的水上餐厅喝顿大酒,称兄道弟。当然,公司的业绩也因为他们的团结开始有了起色。

为什么和好了?很简单,在雨下了两百天左右的时候,部门的主管领导给大伙开了个会,并阐述了自己对于这场大雨的观点和看法,这五个人突然醍醐灌顶一样连忙夸赞领导见解高深,也统一了彼此对于大雨成因的思路。

领导说这雨怎么下的,这雨就是怎么下的,我也觉得领导说的对。

今天太阳收起来了,外面雨大了些,起了点微风,拂到脸上略有些凉意。

我和往常一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在椅子上挂着的、因为见不着太阳而总晾不干的卡其裤,套上因为懒而从来不解开扣子的浅蓝色牛津布衬衫,准备出门上班。

刚走到门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老婆仿佛还在熟睡,她侧着身子整个蜷缩起来,窗缝透进来的一束光刚好打在她高耸的鼻梁上,鼻头微微跳动着的、饱满的息肉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走回去深情的吻了一下她的侧脸,但她好像有点不愿意似的,抿了抿嘴唇,把头埋进了枕头更深处。

算了,也是我不好,不该在她睡觉的时候打扰。这些年阴雨连绵,见到阳光的日子屈指可数,很多人开始情绪不太正常,有些事情似乎拐到了奇怪的方向上。我也说不清这种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就是我觉得大家好像比以前更阴郁了,更愿意把话和心思藏在心底,不说出口。

我老婆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以前没下雨的时候,她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听说特擅长和人打交道,我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是满面笑容的看着我,头微微侧倾,头发垂到腰间,脸上的苹果肌凸起来,把一双眉眼挤成柳叶状。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还经常跟我无理取闹,发起火来训斥我一顿,我有时不相让,不接她的话,站在一旁冷落她。她撒完小脾气见我没反应,马上就哭得梨花带雨,我也只能服软,过去哄她。

后来,这场雨越下越久,她也就越来越沉闷,整个人打不起精神似得,整天耷拉着双臂摇来晃去,对电视里的任何节目也都提不起劲,当我看“Raining Man”仰头大笑时稍微转过头去瞄一眼她的反应,她也只是对着电视机的右上角面无表情,甚至,就连行夫妻之事的时候.......算了,我想这些做什么呢。

但这可不是独一例,我发现这种症状在很多人身上都有,他们在地铁上漠然的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新闻,在办公室里驼着背盯着电脑的一角,眼珠转也不转,眼镜滑到了鼻头上也不伸手扶一下。

想当年天气还好的时候,人们特关注新闻,娱乐明星出轨、政治人物下台、国内经济发展、国外战况连连,今天留学生在哪个发达国家失踪,明天外国人跟本国人在大街上演活春宫,都能给人提提神。聊个两三天没意思了,马上就有别的热点新闻续上。

但这雨一下久了,人们对于“别人的事情”也就淡漠了。也是,新闻里都是关于天气的科普和报道,别说花边新闻,就连狗仔队这个行业都消失了,拍出来的照片永远都是水蒙蒙黑乎乎的,谁能看清到底是谁亲上了谁的嘴啊?

以前还有个“明天会是个好天气”的盼头,现在大家都知道明天的风雨只会更猛烈,老老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完事了,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还想怎么着呢?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公司楼下,时间对于爱思考的人来说,就是过得快,如果我老婆能像没下雨之前一样开朗,能和我说说话,我也不至于老是在心里七七八八的想这么多了。

今天雨更大了,风也刮的有点急,划在脸上有那么一点点疼。

但是计划不能改。我还是去了超市补齐了家中的生活用品,没办法,大下雨天的我肯定不能带着老婆一块出门遭罪,这种事只能自己来,男人嘛,就得在女人需要的时候承担起家中的责任。

我自觉我这个老公当的还算不错,在她脾气不好的时候当出气筒任打任骂,在她对未来迷茫灰暗的时候又能充当起家庭顶梁柱,合理分配我微薄的薪水—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养活我们两人。

和那些大男子主义的丈夫不一样的是,我可从来不用她不上班没收入这事揶揄她,男人干这种事特没品,凭什么为难自己最亲近的人呢?

我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到超市门口,超市门口的电视上正在播出一起人口失踪案的新闻,左右的人群熙熙攘攘,没一个人抬头看一眼到底是谁不见了。也不奇 怪,这准是哪个倒霉孩子让倾盆大雨冲走了,过几天再看看积雨溺死人的消息,十个里面有七八个都能对上号。

我站在那里一直看这条新闻的后续报道,真不是说它多吸引人,只是我确实仍然还关心这类刑事新闻,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看的“明日说法”。

突然一声叫喊把我的魂儿从电视机里拉了回来,我定睛一看,是个糟老头子在超市门前滑倒了。不出我所料,周围的人马上绕开他走成了一个“()”型,没一个人上去搭把手。

我赶紧把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地上,马上过去扶他起来。为了防止他再滑倒,我还用新买的厨房用纸给她擦了擦鞋底。

他向我连声道谢是当然的,不过我也不是为了那几句谢谢,我觉得人生在世看到别人有困难就得多帮忙,你帮了别人,自己也会因此受益。

毕竟我老婆就算是我乐于助人这点修来的福分嘛,那天雨水积的太深,她加完班被围困在写字楼门口动弹不得,是我主动出击,化身骑士驾驶着“小鱼”电动皮艇载她回家,她后来才真正成为我老婆的。

雨开始下的让人有点看不清屋外的情况了。早上电视里播出了红色暴雨预警,警告市民不要出门,公司、学校全部放假。

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听到“放假”二字还是倍感喜悦,虽然外面有着花花世界高楼大厦,我还是觉得这个小屋,才是属于我们夫妻二人的唯一天地。

小屋是用红砖垒起来的,屋里是全瓷砖地面,安全门,小窗户,一体式客厅、卧室、厨房。虽然面积不算大,但家具也算样样不缺,况且我总是把所有东西擦得一尘不染。

我是一体式格局的忠实受众,为什么人要在不同的房间里把彼此隔离开来?人和人之间在心理上的鸿沟还不够深吗?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一个个的小空间里呢?

像这样,我在厨房里做着早午餐—那些留洋的弄潮儿叫它“Brunch”,身后就是趴在床上以她独特的方式注视着我的、我那美丽的老婆,这饭能不越做越起劲么?

我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她面前,眼中满是笑意。我喜欢自己先不吃,而是先看着她吃饭,用自己的手艺喂饱对方,是每个深陷在爱情世界里的人最感到幸福的事吧?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她推开了饭菜,双手绕进我的腰间,缓缓向下游动;微微左倾了头,朝我吻了过来。

我“嗡”的一声有点脑充血,意识逐渐往边缘地带游走,按理说这也是好几年老夫老妻的我本该不至于,只是她太长时间没怎么搭理我,也从不主动跟我做这种事情,这一下子有点突然,满口尽是馨香,我脆弱的交感神经确实有那么点受刺激了。

怎么了这是?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她双手不知何时移到我胸前,猛的一推,我的头磕在桌子上,从先前的魄荡魂销霎时变成了头晕目眩,意识飞到了边缘地带之外,好像整个人突然从主视角切换到了第三视角,飘在天上注视着躺在地上的自己。

还好,我很快就回了神,摸了摸兜,空空如也。

代表我们爱情的钥匙没了,我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一条铁索。这是我为了保护她才特地做的,外面天气总是这么恶劣,这么好一个姑娘,得有个负责的、有思想的男人仔细呵护才像样吧?

我有点懊悔自己太放纵她的坏脾气了,从前每次她吵闹的时候我都不制止她,后来她不理我的时候我也没跟她好好谈过话。等这次她回家,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宠溺她了。

但是,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

外面大雨如注。

我一只胳膊拄着地站立起来,赶紧奔向门外。门外狂风盘剥着路边的树木,沙沙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听起来让我直头疼。

暴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离去的方向。

“救命!”我觉得好像是这两个字,是她的声音,微弱的从西侧传来,伴着风雨的混响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绕到屋后,拖出了皮艇。外面雨下的这么大,积水都能没过大腿根了,这时候,人人都在家里看着嘈杂的综艺节目。

你能跑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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