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周先生总在晚饭后召唤我,容不得我洗漱,他就绑架我,让我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就在刚才,他悄悄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他是谁,我说你是老鬼。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奖励了我两串麦平花,并说那是我曾经丢了的耍货,我一把夺过来将麦平花戴在头上,麦肤色的皮肤配上红红的麦平花,我为我醉了。兴奋的我笑了很久,久违的麦平花,你这些年去哪了?怎不回家?
还没等到麦平花回答,周先生急匆匆赶来从我头上取下麦平花,他调侃道探监的时间到了。探监?我被周先生的话说懵了。他说:“这儿有你很多回忆,今晚闲来无事就早早带你来,是为了圆你的梦,你不是老在惦记?既然来了,索性我好人做到底,你可以随便转转看个够。”
我扎着独角辫穿着红毛衣蹦蹦跳跳地跑到椿树巷,推开栅栏门,我家的照壁还在,青砖蓝瓦还有白土的清香。照壁上隔壁那只猫还在晒太阳,我的那盆猪耳朵花也在,那天早上是大姐托着我,我亲手把它放在照壁上的,怕调皮的帽帽鸡嫉妒它的容颜,就将它放在高高的照壁上。此时,猫眯着眼懒懒地看着照壁下那只跃跃欲飞的帽帽鸡,轻声哼着曲子,洗了把脸躬身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吞吞地在照壁上散步。
我的猪耳朵花经不起阳光的诱惑,悄悄将它的小嘴张开,粉嘟嘟的脸庞迎着太阳。盛它的是我家唯一的小白老碗,红白相间甚是好看,没有大家闺秀的妩媚,却有小家碧玉的质朴。我看着花儿看着猫,还有我家那个小白老碗,仰着头站在照壁下直到脖子发酸。
隔壁老榆树上大铃铛又被敲响了,我拉开栅栏门,一眼就看见诱人的榆钱。我急忙跑过去,蹭蹭几下就坐在榆树的脖子上,捋一把榆钱敲一下铁铃。各家各户的门开了,我赶紧溜下树,一溜烟向东跑去。
涝池还在,绿莹莹的水面飘着水葫芦,歪脖子柳树把它长长的手臂伸进水里,一阵风吹来,水葫芦就在柳树的怀里撒娇。几个小媳妇蹴在柳树上一边说笑一边洗衣服,一不留神一个趔趄落入水中,顿时一阵惊慌一脸花容失色,赶紧将手中的搓衣板伸过去,稍稍用劲就拽上来一个水芙蓉。
远远的几只鸭子聚在一起开会,我捡起一个砖头蛋儿,斜角45°用力抛出去,扑咚一声搅散了水面上那场会议,鸭子们惊叫着仓皇逃离。我狡黠地笑了,然后脱下鞋在涝池边逮小蝌蚪,这群小精灵真狡猾,一个都没逮住,没趣!
穿鞋上岸一路向东。田里麦苗已经返青,拉拉驾咪咪蒿碗扯扯都在,连胖胖娃也在,这个臭小子总是冒充麦平,总是欺骗小孩子,只有等到麦平开花了,这个臭小子才会原形毕露。此刻,想着麦平开花,做一串风铃提在手中,一路疯跑,任风铃在风中颠簸。
上了公路,北边是舅婆家的方向,我想都没想,撒丫子和马车赛跑。赶车的大伯甩着鞭子吼着秦腔,马蹄的得得声淹没了我的喘息,一个健步就坐在马车尾巴上,喘着粗气扶着车帮抬头看着小鸟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坐在马车上双腿也象鸟儿一样荡起了秋千。大伯回头看到我,我吐舌头大伯在笑。
十字口下车,拐过弯儿就距离舅婆家不远了。可我不敢睁眼,那高高的高压塔中间的十字象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痛苦的身躯让我只能扭过头,假装没看见。加快脚步一路向北,坏了,不远处的田里,那几个目无表情的石人还在。我用手遮住眼不看他们高高的发髻,也不看他们凸出的眼,只看他柱子般的腿和他身边的石羊石马,石桌石凳还有石青蛙。看得久了,那石青蛙竟然活了过来,追着我呱呱地叫,我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跳。
看见那条小河了,也看见那座小桥了。河水清澈,有一群人在桥下打鱼,我又走不动了,我想讨一条鱼去舅婆家,让舅婆给我做鱼汤。我坐在岸边,没有一个人理会我,眼看着鱼儿被他们一条条装进大桶里,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跑过去抓一条就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还没等到上河岸,鱼儿从我的手中挣脱,几个跟头就跃入水中,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我沮丧,旁边又扔过来一条在我脚下,我却没了兴趣,不是我的永远不属于我,强求只会枉然。我在衣襟下擦干手上岸,舅婆的村庄已是炊烟袅袅。
我一路小跑进村,巷子口的大碾盘还在,只是驴和骡子不知去了哪儿。一群男娃在麦秸集前弹弹球,几只鸡也来凑热闹,屙几滩鸡屎后便被撵得落花流水。
隔着门都能闻见舅婆在烙花椒叶馍,串香串香的直钻鼻子,使劲吸了口气,那香味变成了口水在嘴里打转。推开门,一树的梨花把小院装点得富有诗意,照壁上还有我画的画,靠着墙的是舅爷的小马扎,笤帚上那只懒猫还在梦乡,听到我的脚步,不乐意地抬头叫了两声表示欢迎。灶膛的火还在亮着,水开了咯叮咯叮地响着,靠西边墙舅爷的白皮寿棺还在,正面的墙上挂着舅爷的旱烟叶,土墙被烟熏得象陈年的老酒,那味儿象舅婆做的家常菜。视线穿过后门穿过三棵大枣树,穿过猪圈旁边的枸树,就能看到坡下的芦苇园。风起拂过水面,留下阵阵涟漪。
灶膛的火还在着着,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我灵机一动躲在寿棺后面喊着舅爷舅婆,空荡荡的房子除了我的声音还是我的声音。没人应声,我望着空荡荡的房子,看着灶火上面的窑窝,看着门栓上的蓝粗布围腰和门墩上的大瓷缸,再也忍不住,我无助地坐在门墩上哭了很久很久……
后记: 那年清明节,带上祭品去看舅爷舅婆,回家路上突然想看舅家曾经的老房子。快二十年没去了,那老房子一直在梦里,也快二十年没进过村了,一时冲动就去看看故居。村子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大碾盘也不知去向,隔壁的妗子还认得我,向我打招呼嘘寒问暖。隔着窗户,舅爷的马扎还在,舅婆的面瓮也在,看着曾经的老物件,禁不住泪流……
世间万物,谁也留不住岁月。我用文字还原过去,也为未来留点念想。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写完回忆,也许明天,也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