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寂静的黑

1
灾难像春天一样大难不死
火把的骚乱如月光下的河
午夜钟声高悬
火光赐万物以阴影
阴影使荒野更辽阔
鸦群飞向四面八方，黑色成为召唤

纪念碑在月蚀的夜，根茎般向天空拔节
一个人与命运鼻青脸肿的较量正在进行
死去的皇权和还没有诞生的人布满街巷

黑亮的甬道流淌着吞噬寂静的黑
只有黑色拒绝被定义
许多幽灵风暴一样行走，彼此撞击

2
地下紫金城，梦的集中营
死亡，未知，不存在的事物
战争，蛇虫鼠蚁，秘密，先驱
丢弃的秩序，等级，仪式
朽木，宝石，尸骨，史前突出的前额和下巴
肮脏的雨和庙堂的灰
法事，道符，咒语，裙衩和旧时的天气
不妥协的傲骨像烟囱一样升向天空
深蓝冒出地面
强光像一发炮弹，寂静。
午夜的午门正在换岗哨
两个士兵打着手电，抖落靴子上的冰碴

3
信仰在抄近道
有人在复制自己，有人在建造纪念碑，我不知道
我有许多朋友，我们彼此信任、相爱
但本质上，人是孤独的，我不知道
早年热爱过的偏袒过的人物已经死了
但权威和美学教条仍在，我不知道
夏日的大理城门下，我的车吃掉了你的将
一八四八年拿破仑加冕
一九四九年大卫•鲁塞出庭指证集中营的现实
集中营不能摧毁，我不知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隐藏的神秘，每个灵光乍现的瞬间多么新鲜
我们谈论任何一个伟大的时刻就像我们亲历
时代精神正在对艺术进行侵蚀，我不知道
基督正以最快的速度签名
太太们猛塞过来的《福音书》堆成了山，我不知道
国家失去独立，许多朋友悲剧性死亡
诗人唱诗班在歌唱自由与辽阔
他们中的一部分急于回到小丑、弄臣，我不知道
尼采发电报告知全欧洲人，上帝死了
米沃什拒绝签收，他致力于理性和非理性的复合
他说要远离那些惯以嘲讽存在而赞美虚无的人，我不知道
我们开始以统计学的方法来论证情感
事主被粗暴限制在成色非常好的展柜中
用来讨论恶的起源，我不知道
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掠过大地
诗人的直系亲属——苦修者、哲学家们在仰望天空，我不知道
内心枯竭、腐蚀败坏时会更热衷于虚荣和愚行
春天像又一次妊娠，太阳有最亮的光芒，最长的影子，我不知道
跑得最远的是诗歌，因为只有它的目标是未知的，我不知道
每一块愚笨的石头都在思念上一场大雪，每一条聪明的河流都很决绝
我不知道。
我淹没在阳光里，在人群里成为不完美、偶然的、多余的一部分，这我知道

4
给“钻木取火”命名前
木棍与我们分享了原始的冲动
光只在事物的表面闪烁
只有热才会深入其中表明态度
目所不及之处，热渗入又渗出
物与物之间通联：洼地，洞穴
一切事物都成为火焰的界限
火的秘密无法揭穿
它与爱的双重原始性

火的元素到处可见
它是被注入活力的光线
这头贪得无厌的动物
饕餮着大地的气息
含火的东西孕育着生命
这生育之火和使之成熟的火
只要这种摩擦是足够地温和与持续
火在成为木之子之前
首先是人之子

5
最伟大的形象制造者，制造最伟大的形象
火，只有光可以与之匹配
孤单的人坐在火堆前想入非非
火红花束聚集起来，他伸手取暖

红衣主教赞美火的花茎：这蓝色的小红花
火的怀抱中，死亡并不是死亡
用耀眼的钻石和蓝宝石的火星
打开玄武岩之门
吐出沥青和硫黄，吐出沙砾、金属和火
在火焰中死去是一切死亡中最不孤独的
——宇宙之死

熊熊之火燃烧
思索者与天地同归与尽
火焰的手臂温暖而深情
如情人之吻
漫天飞舞的灰烬是他们的骑乘
太阳从爆发的火山口被抛向了天空

6
斯特恩说：“我需要旅行伙伴，为了观察影子在日落时如何变长。”
在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之间，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就可以了
他喜欢独自旅行，从壁画的拱顶上走下来，像梦游
但永远比梦更缓慢，更容易理解
他穿过大军交战的烟硝，加固的水泥碉堡和被时间侵蚀的海岬
看到艾略特的荒原
荒原至高无上，没有岔道和城门，但长满杂草
像集中营中毫无希望的起义
未开辟的道路充满诱惑富于危险
我们也曾谈论政治和经济
荒唐的故事，拘谨的赞美者
书本上成捆正确又绝对愚蠢的教条
有助于我们理解恶意与疯狂
没有同情心的大自然美妙绝伦
无法正视的只有太阳和死亡
——这是穿透一切的光明
被砍掉的头颅，往右走，再往左
有太阳照到了脸上，仿佛刽子手的慈悲
路过的人发出短短的一声尖叫

7
骑士在广袤的夜
那时，狄克提斯还不是克里特的英雄

骑士能在世间得到恩赐
但尘世一直是他的心病
他迷恋维纳斯，热爱名声也贪慕虚荣
骑士为武器沉迷，武器就是他的主人

桑树结了乌黑的果实，荆棘顺从了墙根
枯萎的叶子正在掉下来，全与爱情无关
在夜里行走得慢些
故乡其实很小，野薄荷的清凉中
我们将不凭先见与旧识通晓将来

马是伤心的，屋子是黑的，夜是孤独的
白色的月亮落到树上，像一只白色的鸟
哭过的地方开始泥泞
日落以后，世界又旧又荒凉
像十一月的墓地

我花园里的花只在夜里生长
它们像我一样孤独
我有灰色的院墙和灰色的猫
路过此地的人都是圣人
不能到达的地方就是将来
镜子的那一面肯定不是我

黑暗是最开阔的洼地。伊斯特利亚已衰亡
城堡正在变成废墟，死囚的脚步已经走远
有一天，大海江河也会消亡
但蔚蓝之后更是无垠的蔚蓝
啊，蔚蓝，赤裸裸梦境之上的蔚蓝，你好！

8
坏棉花在天空吐絮
黄昏飘过割草人的头顶
辽阔天空被割小了
太小了啊，世界只剩下一蓬乱草
太黑了啊，镰刀割到了手指
太锋利了啊
枯草又死了一次

9
落日散发着浆果的气息
孤独的牧马人风尘仆仆
黑黢黢的墓碑用天鹅绒的眼睛
注视着荆棘和蓟草

万物归于沉寂
到最后，我们只看到一枚铜铃
黑夜马车上的锒铛
响着轻柔的声音
被驯服的部分归入幽暗
不驯服的部分成为星子
暮色在洗好的衣服上沙沙响
野鸽子把光埋在了翅膀底下
大地是花瓣凋零后的花萼
月亮——夜的斗兽场里一只安静的小牛犊
我们已经停止谈论历史的真相
只清洗月亮 星星和所有会发光的东西

10
饮下白日的甜酒，身上带着太阳的骸骨
河流到处都是漩涡，漩涡有黑色的眼睛

月光磨亮了爱的刀锋
世界在最小的马厩里吃草
月光屡屡凋零，黄昏有直立行走的烦恼

11
白昼生锈
黄昏金色的光纠缠在每棵树上
像匕首般裸露着的危险与激情
空气中苹果花的香味开始浓稠
从不属于我们的花园里飘来

长尾巴的风 瘦得像一匹老马
汹涌的暗影低过矮小的天南星草
灌木丛中的鸟被惊醒
竖起羽毛与天空对峙

天狼星被甩出天际
鼓槌在地平线敲黎明的鼓
盲人在归来的途中，愚蠢的鸟在引路
刚醒的大地上有梦的痕迹
已没人把它与昨夜混为一谈

12
蟾蜍细小，太阳潮湿，屋外有灰背鸣啾
蝴蝶还只是丑陋的蛹
无从亲呢焦灼的花朵
幽闭的住处，春天蓬勃
花瓣层层叠叠如浮世绘
嘶嘶进入夜深处的长舌，滑过张力的表面

独角兽穿过蔓藤，墨绿的夜里
梦游的马在弯曲的天穹下
光像十万条游曳的小鱼
看，黑色的斗牛多么凌厉
在穿着紧身衣的斗牛士掷出长矛之前

夜的集市里，最迷人的凶猛
一头大象在林子里横冲直撞
我们把自己纷纷折断

13
看不见的地方，鸟儿俯冲下来
吃掉了树上的蠕虫
四周的叶子空荡荡
这群山归我，墓地也归我

天空极寡淡，但大地稠密
落日被人鄙薄
那横贯荒野的铁路卧在酒杯中
被酗酒的船长带出了尘嚣

14
风一夜鏖战
花园里的空气稀薄而清澈
雄蕊和雌蕊有哥特式的风姿
蜜蜂死守着要地
有脊椎动物的深思熟虑
那些熟透了的娘们是镀了金的软体动物

有些礼物未必能看见
漫长的干旱在一棵树上留下痕迹
大理石深处的褶皱
群山收割落日后的寂寥
请收下这些神秘的礼物
它们远胜于不朽的玫瑰

伟大的正午，葡萄在裂开
鸟儿还没有来
大路旁的甘蔗田
被风吹出了一场葬礼

大人物在赞美永恒的世界
干枯的植物从墙上死蛇一样滑落
新雪压着从前的树枝
北风助它疾驰如阳光普照

15
冬日寒冷
铅灰色的天空有小片的雪花飘着
那时间的碎片和另一世界的灰烬

大路旁长出了蘑菇
触角擦拭银器一样的太阳
高大的红松林赤脚站在大地上
这十字架上的英雄

亮出了闪电般的锋芒
用世间最纯净的火焰
一百株向日葵枯萎
但种子活了下来

苏醒在乌有之乡的黎明
从远古以来的众所周知
大雪平分了日月，生死
我们相遇在还没有开始的时间里

2018年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