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吗?我不明白。
狭长的地铁三号线一眼望不到尽头,列车横亘于繁杂的蛛网中,蚕食着信仰与耐心。单调的广告五颜六色,招摇过市,人群,交谈,划有纹路的斜杆和扶手,昏昏欲睡的兽群,长矛,盾牌,城堡里的车厢壁垒林立。刹车声很尖锐,四下满是陈腐的味道。信号灯亮起时,大西洋深处的鱼群被鲸冲散,张开大嘴,摧毁与维系。鱼群流动的时候,是最没有生命力的时候,没人知道要去哪儿,那是大西洋的深处,谁都看不见光,漫无目的,缺乏思想,没有见解。鲸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冲撞,尾鳍摆动着,有涡流却毫无波澜,旋即冲上水面,冲破阻隔的薄膜。
睡着了吗?我不明白,在城市的深处,电力系统竟可以如此草率,脆弱。世界毁灭了,太阳死了;太阳死了,人们都这样认为。骚动起来了,像是被镇压下的起义军,生活待他如何不薄。列车管理员大声叫喊,不要下车,请于车厢内等待。
人们站起来,我坐下,狭长的地铁三号线一眼望不到头,世界如此这般,沉静地躁动,内敛地抱怨。我开始害怕,害怕醒来时一切发生在卧室,发生在某个籍籍无名的周六或周日,发生在别人的意识和时间里,或发生在虚无的过去——比起虚无,更可怕的是消逝——消逝总是在黑暗中发生,不绝于耳。
许久,空洞,无助。我不再想着上班迟到,甚至不再想着事情发生。鱼鳍沉入海底就再也没能浮起,每一个人在我面前经过,没有笑容,甚至没有面容,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穿过过去的一个小时,穿过未来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
斑马成群结队,荒草只有半身高,狮子在远处等待,狮子的狮子在更远处等待,没有穷尽,仿佛一切都是循环的开端。
困意袭来,我慢慢地靠在椅背,慢慢放松,又倒在地上。中世纪溢美的花纹刻满墙壁,线条的美感,两米高的巨幅油画中细腻的笔触和精细的手法,错落有致的棕木色地板泛着光泽。从凡尔赛宫的露台向外眺望,园林整齐精巧,各有姿态,远方无力地看着我,无穷也无力。我不再想着事件发生,马尾深埋大地就再也不能哀鸣。我重新走进地铁,停滞的巨龙,此刻生机勃勃,有如复活后的新生。一片黑暗中,钢琴与小提琴的合奏此起彼伏,圆舞曲即兴,人们也即兴。狭长的地铁三号线一眼望不到头,黑暗虚无,但静静流淌,如此可爱,大西洋的浪潮此起彼伏,我从卧室醒来,踏入超脱的地铁三号线,整个世界一时间都深深潜入海底。
我在盯着。
鲸从空中落下,溅起浪花,涨潮的时节,冰山从冰川上滑移,撞入水中,又有几个身着泳装的运动员跳入海里,或是不留神被金枪鱼拽走的鱼竿,撒入祈求平安的钱币,他们都融化在这流动的液体中,粘稠有力,因循守旧。
我在听着,忽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光明撞进耳膜,在脑腔中反复,回荡,仿佛是一刹那间,大地移动,天旋地转,日子变得更短,时空飞速流逝,兽群回归秩序。所有的记忆,与这相关的事实,都在一个时间点被销毁。我找回来的清醒时的自己,平整光洁的地面,划有纹路的斜杆和扶手,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都在一瞬间招摇过市,每个人的世界都变得愈加狭窄。地铁驶向高架,临近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射进车厢,把车厢撕裂,把人们撕裂。人们口中念叨着的歌谣,无端的企盼,都被这喧嚣的宁静活埋。
我望向窗外,抑郁像秋冬凝滞的傍晚慢慢吞噬。急风骤变,阴郁杂糅,难以消退的晚风的潮从黑暗伊始涌上心头。漂浮在阴沉中的星星亮点,刺破思想,打乱沉静,闪烁着悲戚的光,闪烁着,闪烁着,沉入海底。杂乱的步伐踏响,列车徐徐停止,我到站了。
我默默跟随着滚滚的人群。
睡着了吗?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