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匆匆来了,因为我是匆匆的。这春天来得卑微,因为它不似我儿时的春天那样珍贵。我匆匆赶往地铁站,站立时便低头掏出手机,趁着还不需挤进那令人窒息的车厢前看几眼异国的关于春天的图片。远方的春天真美,这张图片美,又一张图片也很美。
初春的傍晚依然寒冷。我从一个叫良乡的地方乘坐两小时地铁来到了北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这里遍地散落着豪华的轿车,有停着的,有被堵在此的。它们照射出一望无尽的、黄色的、伟大的、属于时代的金灿灿的海洋。我匆匆打开一辆共享单车的锁,跨上去,便拼命狂奔。我要赶去给雇主家的孩子补课。骑得愈快,便觉得这风愈加冷酷的,只几分钟便冻出了鼻涕。顾不得掏出卫生纸擦拭,便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费劲地喘息着,不时,又满头大汗。我对我的体力竟然也有些不自信了,不由对汽车中的人心生羡慕。我清晰地明白,我绝不是因为想拥有一辆豪车的虚荣而羡慕,我只是因为想躲到那里面避一避此刻的寒冷。
这是这初春给一个快要二十一岁的、于自己而言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的压迫。这压迫使我来不及看一眼道路两旁的风景或是脚下的路就只得匆匆向着远方的一个既定的目标奋力前行。
初春的小孩是困倦的。被我辅导的小孩是一边极不配合地做着各种动作一边困倦地打着哈欠的。他似乎早已看破红尘。他读小学一年级,是进行了两小时的体育锻炼回家的,匆匆洗澡、匆匆吃过晚饭,匆匆被我上两小时的课。我用自己都习以为常的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疲惫,他用早已明白的知识和金钱的交易定义着我对他的“服务”。尽管,我从未认为教育是我对他的服务。我耐心地听着孩子的母亲的各项要求,耐心地听着孩子的各项要求。毕竟,对他们而言,我是提供家教服务的——我本身也是提供家教服务的。
熬过了两小时的课程,走出孩子的家门,长舒一口久久未喘上的气。在这高楼上等电梯时,我乘着一丝解脱的快意打开窗眺望。一座座不同形状的高大建筑像极了一块块糕点房的冷柜中摆列的蛋糕。它们发软。它们在这宏伟的时代发软。其实,不知是我的眼光软了,还是这建筑软了。只不过,在随后,它们软到延伸、扭曲、盘旋,一起交缠,缠成了不知是自由女神像还是广州的“小蛮腰”(广州电视塔)。总之,很高很高,似乎要通向云影之上的夜空——我看见云影之上应该是繁星点点,这些星星中有些是红巨星,有些是白矮星,它们的光芒交错,在漫漫银河中随着颗颗彗星的扫射化为紫罗兰色的天幕。
这凝结的天梯,似乎要让人飞跃云霄。结果,在人们登上顶层时,却突发现,它们又解体,回归到不过离地表数百米的低空。我相信,面对着这忽高忽低的天梯,人们在将信将疑后还是要试探,试探过后是挣扎,挣扎过后,便留下绝望。
夜风生凉意,我不禁打了个喷嚏,而后又流鼻涕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总算不用吸溜着它们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卫生纸,狠狠地擤一把鼻涕。快哉。在这寒冷的初春的夜晚,唯一使我快乐的事是能舒服地擤一把鼻涕。这种惬意同坐在豪华轿车中相比,真是不必分出个高低来的。
等到电梯上来,这安宁便瞬间被打消,我又要匆匆赶路。
再出地铁站时,夜,彻底静了。一日的喧嚣悄然逝去,一切的声音变得分明,这个世界似乎又被赋予了秩序。我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一日之内所历经的繁华与劳累,随着夜里迎面而来的风一丝丝地散去,只静静留下我面对着这寂静的世界。这才想起,后天便是爷爷的祭日了。爷爷是热爱花草的。此刻,爷爷的坟上,是否有了些野花野草?
十几年前,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的那个春节,我俩最期盼的季节,不正是这春天?午后,在城市的积雪中,我和爷爷外出散步。雪有些厚,爷爷走得慢了不少。我问爷爷,你是不是走不动了?爷爷说,春天来了就好了。我问爷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爷爷说,春天来了,天暖和些了,爸爸可能就回来了。我又问爷爷 ,妈妈呢,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爷爷迟疑了一会说,可能下个春天就能回来了。我们,把希望寄托给春天。
下午时分,然和我说过一段玩笑话,关于为何迎春花开在百花之前的。然说,因为迎春花花朵为六瓣,六很吉利,当然要“开门大吉”。迎春花,因其在百花之中开花最早,花后即迎来百花齐放的春天而得名。
次日午后,行走在校园的湖边,似是杏花,也开了。那花洁白,春光和煦,透过花朵与枝丫看天空,天空湛蓝。平日总觉天空低矮,今日从这视角看去,却又觉得天和儿时所见那般高。
虽然不少树枝仍是光秃的,但是柳树已经抽芽。
这些花草绝不及二月份返回学校前我于广州的景区所见的——绿草成荫,繁花似锦;更不及昨日我在手机中的所见。它们开在工整的人工公园里,普通而简单,平凡至极。这就是我所见的初春。
今日,二月初九,是爷爷的祭日。傍晚,天空有流星划过,这才突然意识到爷爷是死在了初春。故乡的初春和北京的初春景象并无什么差异。爷爷临终前,也许算是见过春天的花草了。只不过,他的孙儿在外漂泊了十几年,未能见过他一面。等到再回到故乡时,爷爷,已故去了四年。
我带着这不可弥补的遗憾与悲痛继续经历着初春。初春一如既往的平凡。但这平凡注定有其自身的意义,那便是坚韧地完成属于生命本身的历程。
入夜,我反复回想着和爷爷相处的一幕幕,最难以忘怀的其中一幕便是在父母都远离故乡的那个初春的夜里,我躺在爷爷的臂弯中入眠。那时候我觉得不可理解的是我摸不到母亲的乳房,爷爷便说,想摸妈妈的乳房了,就摸他的胸脯。如今,想到这一幕,我的眼泪总是难以控制地流淌。这是一个男人在生命旅程的晚期,仍在尽其所能完成自己生而为人的使命。
长久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我为手机里那些别人的眼见过的美丽无比的风景痴迷而忽视了眼前这平凡的初春。这平凡的初春也许并不是卑微的,如果,我不是卑微的。初春埋葬了爱我的——我爱的最亲爱的爷爷。他的精神却像一棵树,又一次在初春抽芽。《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