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第一章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若秋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在回响着。


窗外飘着雪,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来了,不知在文学课的什么地方就突然开始了。

各人都只敢用余光假装漫不经心地去瞟上那么一眼,一直等到下课铃声骤然响起的那一刻,众人才敢光明正大的当着语文老师的面欣赏这场大雪。文学老师没有扫兴的由头,不紧不慢地宣布了下课。人群涌进了走廊,纷纷贴上了窗户。


鹅毛大雪依然继续下着,外面虽然谈不上银装素裹,却也算披上了金丝银缕,但是若秋的心却不在这雪上。


“究竟算什么呢?”

这种心情,即带些兴奋和激动,却又夹杂着几分忐忑。


“刚刚正式结束了对亚美的牵挂的我,居然又喜欢上了她吗?”

若秋的心声现在操着一口嘲讽的语气,满不在意地在若秋自认为无懈可击的道德上打上了一道“轻佻”的钢印。

虽然内心同时也在极力否认这一点,但已于事无补,他心里的缺位已然被新的她填满。


无论在什么时候:上课或者下课、在床上或是在餐厅——心里一直挂念着那个她。起初还可以用只是在意来为自己开脱,但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到了今天这种情况,若秋已是百口莫辩。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心里便会泛起一股暖流,让人心情舒畅,面颊发烫。

若秋有时候会望着她失神,当然,是在不被对方发现的前提下。她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没有察觉到若秋的异样。对于若秋来说,放弃还来得及,他连放弃的计划都想好了:先是搁置一段时间,让这段感情降温,但他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的具体长度,但若秋相信,按照先强制自己在闲暇时刻不去看她,再强制自己不去想她,最后她在自己眼中一定会重新变成以前的那个她。

想来想去,若秋又觉得这个计划难度有些大,于是他便又幻想起能有另外一个人,在这中间横插一腿,和她眉目传情、当着面交头接耳。这样一来,若秋便无需逼迫自己隐藏什么情绪,对她的偏爱自然会识趣地走掉。


可是一丝不甘,或是一阵阵不甘又席卷了过来。

“和她朋友一场,难道最后一定要沦落到连话都说不上一句的境地吗?”

——若秋回想起和亚美的种种往事,那股愧疚和无奈又让他的脸红了起来。

是应该怪自己太幼稚,还是怪自己太邪恶呢?像是先前若秋为自己辩护的那些,关于爱情的解释,若秋却是不按章法,一步一个雷点地踩下去,若秋根本就像是一个还未成熟的孩子在过家家一般。既是走出了一定距离,却又没有维持下去的勇气和觉悟,不是大脑一片空白,就是低级和无理在驱动身体。


先前和小于交谈的时候,若秋还说自己在和亚美的日子里找到了一些责任感,她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但自己要让后面来到的人不再被粗糙的自己划伤。然而如今上一段感情五七尚还未过,心中却又再度泛起那让人感到卑劣的幸福感。

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对方,甚至连爱上对方都不配。



这时,半生走了过来。

“走,去上厕所去。”

终于有喘息片刻的借口,若秋起身和半生并排走出了教室。在教室内外都没看见她的影子,想着一定是又去厕所里去了,女厕所里究竟有什么魔物,能让她一天天的一下课便赶去?若秋不知道,也不去想,倒是端详起了前面走的那几个男生。一个两手成倒V形张开,走路脚尖一直触地然后踮起,看着像蹦蹦跳跳地在走路。他身旁那个男生则是哼着一口不知道是哪个歌手的小调,不过可以确定应该是一般男生不会涉猎的品类,因为半生也没听出来是什么歌。最右侧的那一个最特别,立领的拉链一直拉到最上,双手插兜,昂首挺胸,面无表情,眉头正努力维持着那种庄严的感觉,那眉毛真是浓的奇怪。


在厕所外二人遇见了目子,目子正从办公室出来,撞到二人,一脸坏笑地站定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开了。

“真晦气,刚要进厕所就碰见这人。”

若秋虽然口上这样说,但其实心底是有些庆幸的。前段时间,目子在班上散布些若秋和半生其中一人和那个她亲密过分的流言,一次若秋和半生再次相伴经过她的座位时,她甚至直接向二人发难,问二人谁是那个她的亲密对象。若秋用三言两语成功搪塞了过去,把责任归到了半生头上:目子本身就更愿意相信半生才是那个人,所以半生的抵赖此时在他面前更像是欲盖弥彰。


说是欲盖弥彰,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半生对她要说一点好感都没有,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若秋也无法确定着这种感觉究竟到了何种阶段,就像若秋对自己的情感也没有什么把握一样。半生一定对他有同样的猜忌,因而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但明显在动机上要比若秋大许多。

两人平日里开玩笑去追求她的时候:

“你的。”

“你的。”

“就是你的。”

“好吧,那就是我的。”

若秋掉进了半生的陷阱,又有些不想让他得逞了。


一进厕所,发现保洁不知道往地上倒了什么绿色液体,霎时间一股雾气升腾起来,让人眼辣鼻酸,二人只得逃了出来。那个被称作“绅士”的同学还在洗手台慢悠悠搓着手,仿佛天生对那刺激性气体无感一般。

回教室的途中,二人自觉地往办公室里瞟了一眼,看见胖子正跟主任说着什么,一转眼,绅士便从他们身边走过,边走便甩他那湿漉漉的手。二人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一直目送着他走到教室门口。

这时,她也从楼道另一端回来了,刚准备进教室,意料之中地被绅士劫了下来。

绅士的袖口还在肘上,双手叉腰和她说着些什么。

“你看她那张笑脸,我都能猜出来绅士在说些什么废话。”

若秋转头对半生说,半生两眼一虚说道:

“看着就欠揍,那副屌样,不知道在装什么。”

两人这时统一了战线,这是动机上的默契。


晚餐时,若秋邀了佟楠回宿舍看书。佟楠抱了一本史蒂芬金的《手机》,若秋则是抱了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当然,餐厅虽然不去,晚餐还是要吃的,若秋去水果店买了一盒切好的菠萝,佟楠则去买了一包薯片。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一边读书一遍吃重口味的东西,会让书沾染上食物的味道,在记忆层面沾染上。听说有一个人在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的时候一直吃的是呀土豆,后来他每次回想起初读那本书的时光的时候,舌头上便会掠过一阵呀土豆的脆感和口味。佟楠读的史蒂芬金有没有薯片的味道若秋不知道,但若秋已经在这本《雪国》上尝出了桑葚和芒果的味道了。

若秋刚开始接触川端康成不久,想来最初买的他的书的缘故就是因为为了“扼杀”自己最近的情绪,然而现实却逆行倒施,反而让自己越来越感性,反而增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

“寄生在树洞里的两株紫花地丁,会不会彼此相识,并相爱呢?”

这颇为日式感伤的句子,把若秋变成了一个小文艺青年。但即便嚼透了川端康成的每一个句子,若秋也没找到答案,反倒让千重子和水木真一的悲剧狠狠地伤害了。川端抛下一句“壶中的金钟儿又开始鸣叫了”便草草结了书,留下的只有怅惘。

佟楠坐在桌子对面,抱着那本《手机》细细读着,每读到一个奇形怪状的段落时,必定以抑扬顿挫的播音嗓读出来给若秋听,时常引得二人都捧腹大笑。今天估计是看若秋读书读的认真,这样的桥段便少了许多。


二人回来的时候撞见了她和雨霏,本来若秋准备绕道走,但又觉得这样太明显了些,便打算冲动一把,用以前的称号给她打个招呼。

“Hobbit!”

她看了过来,眼睛亮了起来,把手举过头顶打了个招呼。

为了对冲这种撕裂感,若秋又敲打起了佟楠:

“Your love.”

“天呐,那是。你说的都对。”


佟楠仔细看了看雨霏手里那本书,是汪曾祺的《人间有味》。

雨霏晚自习偷偷读这本书的时候,边读边和若秋抱怨,这本书名字叫《人间有味》,可实际上也太有味了,她把书伸过来让若秋猛吸一口气。若秋试完差点被臭到晕厥,这本书与其说是图书馆里馆藏的,不如说是窨井盖下窖藏的,一股大肠杆菌过剩的味道,让人怀疑这本书是不是曾经在厕所呆过,何况这学校的厕所都没出现过这么臭的天气。


.....


两节晚自习上完,教室里变得闷闷的,若秋的脸此时又不知趣地在发烫。幸好若秋就坐在窗户旁边,这窗户没有纱窗,在夏天是个问题,但现在可以放心敞开。若秋起身小心的推开了玻璃,外面的冷风即刻便吹了进来。一阵凉意从他的脸上灌进脖子,若秋一坐下去便打了个冷战。

作业不想写,小说也不想写,能做些什么呢?若秋望向窗外,然后将他的视线停在了玻璃上的一处镜像上。


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敲到了心一般,若秋想到了百年前川端康成的经历。


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岛村看得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


从深层意义上来讲,若秋的这番联想多少有些牵强附会的意思。但在表面和浅层意义上却并无道理,若秋借着这玻璃的反射,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静静地注视着她,和百年前岛村所做的有何差异?纵然她看过来也发现不了,她大概会认为若秋在眺望窗外高年级的那栋楼。那的楼下经常有人弹钢琴,现在还没到那个时间,外面还很安静。


“我喜欢她。”

若秋从口袋里拿出那纸条: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一行用记号笔写的顽皮而秀气的字迹此时悄悄地显了出来。

若秋一个人注视着这张纸条,不觉地红了脸,心里激动无比。这张纸条像是什么珍宝似的,若秋怎么看都不够,而且要藏起来偷偷看,如何都不能给其他人看到,仿佛其他人一看到便会分走此刻他心里鼓动的幸福感。


纸条的背面写着: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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