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千字文》上的这句话相信大家都读过,北方的冬天是最不可爱的季节,寒风刺骨,万物萧索,举目苍凉,空气污浊,但冬季寒冷的天气适宜贮存蔬菜,适宜在农闲时不慌不忙地调理生活的滋味。
在我的老家,收白菜被形象地称为“砍白菜",收萝卜被称为“掘萝卜”,大抵是因为使水灵灵的白菜或萝卜脱离大地母亲怀抱的工具是万能的铁锹。每到初冬,人们就将一车车的白菜萝卜从地里拉回家,藏之于地窖,或者干脆在院子里挖个坑埋起来,吃的时候就刨出来一棵,重新回到母亲怀抱的白菜梦卜,在整个冬天里,时时保持着水灵新鲜,以一颗温暖的初心,滋养着家乡的农人。
冬天的时令菜永远是萝卜白菜,它们是冬日餐桌上的主角。“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儿时的我,就喜欢吃白菜。当热腾腾的白菜炖粉条连锅端上桌,鼻腔里立刻充满了浑厚的蔬菜的芬芳。菜叶儿与粉条纠结在一起, 菜帮儿被熬煮成半透明状。油盐酱醋在慢火的煨炙下,滋味沿叶脉浸入蔬菜的肌髓,夹一筷子入口,绵软鲜咸,连随后而至的一大口馒头都变得顺滑起来,在不知不觉中咽下肚腹。白菜与粉条是绝配,它们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丰盈了原本寡淡的乡村餐桌的滋味。如果再割上半斤肥肉,切成片炖入白菜粉条,或者干脆熬煮成大锅菜,那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了,可惜儿时这种吃肉的机会很少。
与白菜相比,我对萝卜的兴趣就少了许多。新鲜的萝卜总有一种辛辣的苦味儿,擦成丝儿素炒的萝卜,无论多大火候儿,那种辛辣和苦总也去不掉,萝卜缺少白菜那种随和的性格,跟谁炒到一块儿,它都要桀骜不驯地保持自己独有的个性,于是餐桌上我的筷子总是喜欢绕开它。当然,用猪油炒的萝卜,放凉了之后,萝卜条上一层雪白的油脂,入口即化,苦辣味儿也被猪油的厚腻压下去,我还是很喜欢吃的,可惜儿时猪油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我父亲喜欢吃萝卜,他常常告诉我萝卜多么有营养,他是这么说的“你看,白萝卜是大人参,胡萝卜是小人参,人参只是人参,前面连个修饰词都没有”,我不相信他那一套,对炒萝卜提不起什么兴趣,倒是特别爱吃妈妈做的一种风味小吃——萝卜酱。
萝卜酱名字叫“酱”,其实并不是酱,而是萝卜片的一种特殊的腌制方法。先把黄豆泡开,加盐煮熟,然后放到秋末的太阳底下曝晒,直到豆子上面长出一层丰满的白毛,也就是霉菌。这大约和制作酱油的前期工作差不多。这时的豆子气味刺鼻,我和妹妹都避之唯恐不及,而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些发酵的豆子,唯恐被雨淋着了。待到豆子晒得差不多了,将白萝卜切成薄片,与豆子混杂着放进坛子里,再加上适量的盐,一点儿水也不要有,细细地将坛子口密封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耐心地等待,豆子会在密封的坛子里继续发酵,发酵产生的热量会将豆子的酱香渗入萝卜片里,盐份会将萝卜里的水分赶出来形成汤汁浸泡着豆子,两者在坛子里默默交换着各自的味道,逐渐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大约十来天过去,妈妈会小心地揭开坛子,一股奇异的酱香和萝卜的清香混杂在一起,让人食指大动。拣双干爽的筷子,夹几片萝卜出来,几粒饱满金黄的豆子也跟着出来了,经过十多天的浸泡,它们剥去了身上的霉菌,重新精神焕发起来。此时的萝卜片,晶莹剔透,发酵的豆子的温度煨熟了它们,苦辣消失殆尽,只剩酱香扑鼻,入口酥软,鲜香得能让人打一个激灵。我早已忘记了萝卜酱制作过程中那不堪的气味,锅里拿一个凉馒头,夹几片萝卜大嚼起来。
白菜也可以做成酱,方法同上。
这些蔬菜“酱”的做法,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咸”,一是为了长期保存,盐放少了不几天就要发酸,二是为了能够下饭,五六片萝卜就够一个人吃一顿饭。萝卜白菜还能腌成各种小菜,安慰我单调的童年味蕾。
父母相继离世后,我发现我回乡的次数反倒更多了,有事儿没事儿总要找个借口回老家去,回去看看妹妹妹夫,看看叔叔大爷,看看父母的墓地。上周末接到大爷电话,说白菜砍回家了,问我要不要回去拿菜,我欣然答应,驱车两小时跑回老家。正值午饭时候,大娘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冬天没有菜吃,一边从碗柜里端出一碗萝卜酱。我一下子瞪圆了眼,这还叫没有菜?自从母亲生病偏瘫后,近十年了,我再没吃过萝卜酱。大娘给我准备的肉我一口也没动,就着萝卜酱,好大的馒头吃了三个。也许吃得太急,我的眼中渗出了泪花儿。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回老家,无论我在外面多久,无论自己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多少,我的身体还在忠实地思恋着家乡的味道。每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都会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
想家,其实是在想妈妈。 一次一次找借口回老家去,其实是我在潜意识里找寻和拼凑妈妈的味道,无论是妹妹在我们每次回家时做的大锅菜,还是大娘无意中端出来的萝卜酱,抑或是舅舅给的腌韭菜花,姑姑做的白菜粉条,他们的手艺里或多或少地有妈妈的影子,他们的食物里若有若无地与妈妈有联系,我迷恋着这种故乡的味道,迷失在已经逝去的有妈妈在的时光里。
临行前,大娘给我带了她坛子里所有的萝卜酱。大娘做的萝卜酱很咸,我正好一天吃一片儿,能吃很久。
大娘做的萝卜酱很好吃,天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