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
作者:暮樱晚来秋 编辑:夏夜微风
1
八百年前的临安古城内是看不见丝毫阳光陨落的痕迹的,处处弥漫着的都是鬼魅的喘息和阴森的魅笑。
那一年的临安正值战乱,放眼处尽是血膏,四下里皆是残垣断壁。
在厉鬼瘴气的熏蚀之下, 城郊百草萎靡,万木枯槁。
一白衣少年身负二三行囊,步履艰缓的朝着东方前进。
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抬起头, 陡见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树的残枝上挂着一副新鲜肚肠,十余只黑鸦正围着啄食, 血滴和肉渣不断地往下溅落。
树下将士们的残甲散了一地,四周也皆是惨死的尸身,全腐的,半腐的,干的,烂的,一具压着一具,一具混着一具。
这其中有一位倒也还算死得体面,只见他单膝跪地,手握宝剑,剑的一端深深插入了土里。
无数把锈迹斑斑的铁剑自他的身前身后交错穿出,污血和脏器流了一地。
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死的时候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 他的眼珠子已经被野鸟啄空了。
只是他的盔甲还依稀能辩,许是个将军型的人物。
2
少年将他手中的剑拔出,握在手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锈迹,可这剑终归是荒废太久了,无论他怎么擦也再显露不出半分光芒。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少年轻轻吟着诗,嘴角不自觉的上挑,他的右眼满带笑意,而左眼之中却似是挂着一抹污浊的泪气。
“公子这是因何而忧,可否说与奴家一听,让奴家为公子解解忧愁可好?”一妙龄女子赤足而来,低声魅笑。
少年不语。
女子又嬉闹:“公子可是怕了奴家是那索命的鬼魂?”
少年驻足,目无波澜,忽地一笑,一条黑色的大蛇拔地而起。
女子不及逃,瞬间被吞入腹中。大蛇过处,满地狼藉皆被卷入腹中。
白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前行,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又去往何处,只知道他好像一直在赶路,从未停过。
3
“客官,您要的酒来喽!”店小二端了壶酒和几碟下酒菜,麻利的放到他面前,在给他斟酒的时候还不忘多瞅了他两眼。
心道这公子长得可真俊吶。
二十来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白皙,一枚白玉簪子端端正正的束于黑发间,身上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袍子,披着一件同色的披风。
这位公子啊什么都好,偏性子怪了些,穿着打扮皆是干干净净的,偏背上背着一把满是锈蚀的铁剑,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子不是本地人吧,好像从未见过公子呢。”
“我自边地而来!”
“那等蛮荒之地竟生得公子这般俊俏之人,真是奇事啊!”小二聊得甚欢,突的他身旁的窗户呼一下被吹开了,寒风卷着几瓣雪花趁机扑了进来。
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帕子赶紧过去把窗户关好,生怕把他冻着了。
一朵雪花刚好落在他的眉间,他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店小二往手里呵着气,“没冻着你吧?”
“喝着酒,哪能被冻着。”他笑道,“别人开店都要寻个热闹之地,你家客栈建于这荒山野岭之中,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这生意可不划算啊!”
“客官有所不知啊,把客栈建于此处是掌柜的意思,掌柜吶喜静,不喜欢那些纷纷扰扰。再说了现在外面乱得很,生意也不见得好,留在这啊怎么着也能留得条命在。”
他没再说话,继续喝着酒。
4
门口又扫过一阵寒风,檐下灯笼摇摇欲坠,仅有的一点亮光里,“常安客栈”四个字在店招上抖动着。
他摇摇头苦笑,如今战乱四起,百鬼盛行,又如何能常安?
小二再次为他斟上一杯小酒,道了一声客官慢用,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此刻坐在客栈的除了他,还有两桌客人,一桌坐着四个将士模样的大汉,他们好像在说着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陪老婆孩子了之类的话。
另一桌坐了一对夫妇,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未满月的孩子,男子不断的摇着手中的拨浪鼓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孩子笑了,大人自然也跟着笑了。
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雪停了!”他喃喃道,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或许他也只是说给自己听。
只听砰的一声响,客栈大门洞开,客栈内顿时沉寂下来,所有灯火也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动静弄熄了。
他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随即又举着火折子走到另外两张桌前,自言自语道:“我帮各位把油灯点着可好?”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空寂。他倒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将每张桌子的油灯都点了起来。
只是这灯明明只是灭了一瞬,却好似是灭了许多年,这一亮啊周围却只剩下了枯骨一堆。
没吃完的饭未喝完的酒,以及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都只得永远停留了过去的某一刻。
他打点好行囊出了客栈,在客栈门前驻足回望。
客栈内灯火依旧,只是檐下蛛丝两两。柱脚上也长了些许蛆虫,时不时会发出微弱的呜鸣。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瘫坐于地上,怀中抱着一具半腐的女尸,她正在一根一根的拔着女尸的头发,嘴里似是还在数着数。
檐上的雪化了,啪嗒啪嗒的掉在了地上,本该是白色的雪水一瞬之间变成了血红色。
血水一滴一滴的滴在老太婆的脸上,她用那干枯的手掌往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反倒是越抹越脏了。
他一转身正好撞上一老头,他全身上下脏乱不堪,头发乱如杂草,胡须互相打着结巴,小腿以下完全裸露。
他抓着他的手臂便问:“你见着我家铁柱了吗?他说打完仗就回来的,可我在家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他一遍一遍的掰着指头,算着这永无止尽的日子。
“你知道他在哪吗?你一定知道他在哪的,对吧!我要去找他,去找他。”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从眼皮底下露出来,麻木,无神地瞪着他。
“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不等他回答,老头便哭着喊着跑了出去。突然噗通一声,老人的脑袋竟从身体上掉了下来,重重砸进了土里。
他的嘴里仍旧在念叨着儿子,而他的身体早已跌跌撞撞的不知跑到了何处。
他摇摇头,这场仗注定是打不完了。
5
天上只有一弯月牙,近乎朔月。微弱的月光透过密布的云层的缝隙间洒下,在地上画出一块斑斑点点的网。
青黑色的雾霾朦朦胧胧地在地上像云一样翻卷。渐渐地,云团向眼前逼来,还带有一点朦胧的光,尽管非常微弱。
云团一步步接近,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那东西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是无数的鬼魂。无头鬼,骷髅鬼,长舌鬼,吊死鬼,独臂鬼……
飘飘摇摇,群鬼乱舞,所有的鬼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每只鬼手中都拿着一样东西。这只鬼拿的是人手,那只手拿的是人腿,还有一只拿着人头,再有的拿着人的鼻子、耳朵、头发、肠子、心脏、胃、牙齿、嘴唇……
他礼貌地退到一旁,让鬼先行。众鬼从他面前走过,每一只鬼身上都散发着阵阵腐气。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甚是热闹。”
再前行,少年止步,蹙眉。
“施主莫要再前行了,从何来回何处去吧。”一白袍道士拄杖而来,嘴中念念有词。
少年垂眸半晌,继而笑道:“我生来便携风带雨,毁天灭地,我若非要前行,你能奈我何?”
道士摇头,道一声“痴人,不可度”,去也。
少年默然,目视良久。
多年之后,少年又回到了临安城下。究竟过了多少年,是千年还是万年,他已记不得。
他立于一枯坟前,墓碑上刻着姜国大将军司徒寒棠之墓。
他本是将军的佩剑,他是嗜血的兵刃。可他好像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无情。
他所沾上的每一滴血都不过是为了早点结束这场惨烈的战争罢了。
他的名字叫做止戈,可这无尽的战争终是没能如他的名字一样停止。
临安沦陷,满城将士战死,全城百姓惨遭敌军屠杀,一夜之间临安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将军,我寻遍了世间终是没能找到你所说的太平盛世,反倒见到的都是百鬼夜行的盛景。莫不真是我给世间带来了灾难,是我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说完他化作了一把铁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阵轻风吹过,铁剑应声折作了两半,一半埋进土里,一半残留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