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气

十七岁少年

引子

早晨我去上学时候,学校操场围了一大群同学和老师,我扒开人群挤到前面,看到鼠倒在地上,旁边的水泥地被干透了的鲜血染成诡异的红色。鼠的脸部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扭曲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恐惧。我想他死前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而这一切,都和一个叫K的少年有关。

我认识K,是在十七岁那年。那时候我刚上高中,是叔本华的信徒,认为快乐是消极的,无聊和痛苦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尽管如此,十七岁的我依然对这个世界怀有一丝美好的憧憬。

而鼠毁了我的最后一丝憧憬。

鼠是我们学校的恶霸,整个学校里,除了校长,大概没人不怕他。

鼠的手下有一帮小弟,他们总是待在一起翘课,欺负弱小的同学,向他们收取保护费等等。他们的特征很明显,头发很长,一般是染成红色或黄色,高高翘起。但是他们的团体中有一个异类,他叫小新。

小新一看就是那个好学生,乖孩子。他不染发,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衫,成绩也很好,他也不参与到欺负同学的行动中去,我不懂为什么他会和鼠他们混在一起。

我在学校里一直独来独往,我不想与其他人发生联系。和他们太频繁地待在一起让我感到窒息。但无意间目睹了鼠的秘密,让我之后的中学生活变成了灰色。

那天我看到了鼠的秘密。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本来应该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家开始这个周末,但是我因为把钱包忘在了教室,于是又返回学校去。那天的空气很好,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忽然决定到教学楼的顶楼去吹风。我爬到七楼,推开顶楼的门,看到了鼠。

鼠站在栏杆前,裤子和皮带褪落在脚旁,小新跪在他的双腿前,含着鼠,头不住地抖动。

鼠看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关上门,跑下了楼梯。

周一。鼠找到了我,在教室里。我从座位站起来,他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把脸转回来,他又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转回来,又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

我成了鼠最痛恨了人,他没有提过那件事,甚至也没威胁我不能讲出去,他只是不停地打我,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路上。我无法反抗,他们人多势众,他们经常把我围成一个圈,而鼠和我站在中间,不停地扇我嘴巴。有一次鼠把我打倒在地上,我坐起来,正好面对着鼠的双腿,那时候我看得很清楚,鼠的下体是鼓起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几乎就要掏出那东西叫我吐下去。最后他只是又把我打了一顿,一哄而散。

鼠的出现给我的高中生活蒙下了阴影,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困境,只能日复一日地在痛苦中活下去。

我多么希望鼠能死去。

名字叫做K的少年

那是周四的傍晚,放学前,鼠又来找我了,他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让我下跪,我没有照做,后来又是一次挨打。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很快就能痊愈,也许一个星期,最多半个月。可是那被他践踏的自尊,我不知道该怎么恢复过来。

我走在街上,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意间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电玩城。我从没进去过,但那天,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走进去。

放学后的电玩城有很多人,而我立刻被一个打电子鼓的少年吸引了。

他在敲打那首《17 till I die》,至死17岁。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我13岁的时候,因为这首歌,那时候的我对17怀有无限美好的憧憬。十七岁一定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吧,不然,那些很酷的摇滚乐手为什么一直在喊:至死十七岁!

可是当我来到十七岁的时候,却是这样的孤独和难过。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喜欢我,这个世界迎接我十七岁的方式,只是羞辱。我十七岁的时候都这么不开心,剩下的生命应该只会更加难过吧。

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得救,我当时就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越想越难过,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了下来。这时候音乐停了下来,那个少年敲打完了一首歌,他回过头看我。我忽然意识到我正在他的面前哭泣,顿时脸红了,扭头就走。

“等等。”他叫住我。

我用袖子把眼泪擦干,不好意思抬头,只能一直盯着他的鞋尖,那是一双很漂亮的运动鞋。

“你要玩吗?”他把鼓槌塞到我那还沾满泪滴的手上。

“我……我不会打鼓。”我窘迫的说。

“很简单,你跟着屏幕上出现的旋律敲就可以了。”他把我推到鼓架前,“电玩城里的东西都很容易上手的。”

我迟疑地也点了那首《17 till I die》,当然敲得很烂。一开始总是敲错,可是一旦那个旋律响起来,从前那些美好的憧憬好像又都回来了。我曾幻想过的十七岁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在广场上弹贝斯的摇滚乐手,是到处骑车旅行流浪的少年,是和漂亮的女孩偷偷约会的不良少年,是……

尽管只有三分钟,我却好像在这首歌里把我的十七岁重新过了一遍。当音乐停下来的时候,我还久久沉浸在幻想里,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旁边的那个少年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同一个晚上,我在他的面前哭了两次。

“天哪,你一定经历了很不幸的事。”他说。

“谢谢你,原来打鼓是这么好玩的事情。”我说。

“当然,”他说,“放学后我经常来这玩,如果你喜欢的话,下次一起来。”

“好啊!”我对这忽然的邀约惊喜不已。

“你是哪个学校的?”他问。

我说出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真巧,我的学校就在你隔壁。那明天放学后我们一起过来。”他说。

“我叫K。”在分别的时候他说,“那明天见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游戏城,K已经在那里打鼓了。他的那种从容,自信和投入深深吸引了我。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会对他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打鼓的时候就像是涅槃乐队的Kurt。以前我在网上看过他们的一个排练视频,那时候Kurt也是像这样敲着架子鼓,好像全世界都和他没关系,只有音乐陪伴着他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停地打鼓,把手臂都敲麻了,好像全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后来,K成了我在高中时代唯一的朋友。在我看来,K是属于那种很受欢迎的少年。不仅学习好,谈吐也十分吸引人,他总能说出很多你闻所未闻的东西,让你觉得“哇,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事物”,不仅如此,他还很擅长引导同伴谈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脱口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竟然也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十几分钟。我不知道K看上了我哪点,以至于总和我在一起,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是那种十分平庸的人,不会让人产生一点兴趣,更别提给人带来欢乐。

有一回我问K,“喂,干嘛老和我在一起,学校里应该有一堆女生排着队等着和你约会吧?”

“学校里的人都是蠢蛋。”K说

“难道我不是?”

“你不是。”

“你高看我了。”我说。

“听着,”K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心里有着不平凡的东西。这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看出来了。”

“不平凡的东西?”

“你对以后有什么规划?”K忽然问我。

我一时答不上来。我有过一些幻想,但要问我具体的规划,我还真没想过。

“就没有特别想干的事情?就是那种想到就很开心,愿意干一辈子的事情。”K说。

这时候我想起了Kurt,他在舞台上撕声竭力的叫喊,在吉他后面迷人地微笑。大概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是真正地快乐吧。

“我想当一个摇滚乐手!”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K沉默了很久,我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等着上帝给我的宣判。

“我认为你缺乏摇滚所需要的爆发力和愤怒。”K终于宣判了我的死刑。

其实以前我的心里多少也闪过这些念头,只是我不愿意承认,就算不可能,但这至少可以作为支撑我活下去的一个幻想,我恨K,为什么他要戳破我的幻想!

“当个作家吧,”K说。“你有当作家的潜质。”

虽然我喜欢看小说,可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你身上有一股力量,我看得出来,你有很强烈的叙述欲,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写作这东西是很奇妙的,也许某一天你就会提起笔开始写,没有缘由。”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在我看来,作家都是很奇怪的人。”

“对了,小说和摇滚也是有某种联系的哦,有个日本作家,叫伊坂幸太郎,他的小说就很摇滚,他甚至有本小说叫《一首朋克拯救地球》,够摇滚吧?”K说。

摇滚,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小说。

名字叫做叶的音乐老师

音乐课几乎是我在学校里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光。但是一周只有一次,在周五的下午。第一次上音乐课的时候,我因为记错了时间,而早到了一小时。我站在音乐教室门外,正打算推开门,却听到教室里传出一段钢琴声。是瓦格纳的《女武神》,我以前在音像店里听过。那是一首交响曲,按理说,这首歌用钢琴弹出来的话,情感肯定不如乐团来得强烈,但那天,也许是因为我心中积蓄了太多的情感,这股强烈的力量被这钢琴声所唤醒,我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我似乎看到了大海正中央掀起了巨浪,跃出海面的远古鲸鱼,我看到一颗恒星在寂静的宇宙中爆炸,成群的行星被黑洞吞噬,我看到无数陨石飞向地球,把大地变成火焰的天堂。

我的内心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要涌出,要将我撕裂。我颤抖着将教室的门推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她转过来,微笑着对我说,“坐下来听吧。”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样充满毁灭性力量的音乐,竟然是由眼前这个女人弹奏出来的。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坐了下来,我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个人的请求呢?

她又开始弹了,这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我感到那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息下来了,那一串乐符像幼年时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心。一个人居然能同时拥有那样强烈与平和的情感,她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我被她深深折服了。

她弹奏完了,微笑着走向我。

“第二首是什么曲子?”我问她。

“舒伯特的《小夜曲》。”她将右侧的长发别到耳后。“只喜欢第二首?”

“不,第一首我知道,是瓦格纳的《女武神》。”我说。

“你喜欢瓦格纳?”

“我很少听古典乐,但是尼采说过,要是没有瓦格纳的音乐,他可能熬不过青年时代。”我说。

“这个年纪就看尼采的孩子,可不多见呦。”她也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也喜欢尼采吗?”我问。

“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她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

我激动得说不上话,这句话从她的口中说出,就像神启一般。上帝死了,我们都是自由的灵魂。我转过头看她,阳光在她脸上铺开,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上帝死了,这四个字刚刚就是从这样的嘴唇里说出来的。我不由得看呆了,我想吻她。

她也转过头看我,我这才意识到,刚刚我一直盯着她的嘴唇看。我赶紧把头扭开,想说些话来弥补我的失态,但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是来上音乐课的吗?”她打破了沉默。

“嗯。”我点头。

“我叫叶,是新来的音乐老师。以后请多多关照。”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啊,原来她是老师,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觉得我们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远了。

她看出了我的变化,“不喜欢老师?”

“不……不是,老师里也有很多好人,只是不喜欢那些带有权威意味的职业。但是,我觉得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谢谢你,但是很多时候,老师在学校里也是被压迫对象,可不是什么权威人物。 ”

“可是对学生来说,老师就是一个引导他们的形象,是他们模仿的对象,但是大多数老师根本就没资格去做这件事,他们只知道如何让我们把试卷上的题目做对,对试卷以外的世界,他们根本一窍不通。不只是老师,世上那些作为 权威而存在的职业都是如此,他们就是这样教育出一代代孩子的,没有理想,没有爱!”

我激动地说了一通毫无逻辑的话,后来我想起来的时候不由得面红耳赤,尽管我不是针对她,但这样的批评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也许是因为她刚才引用了尼采的那句话,勾起了我心中积蓄已久的情绪。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并不是……”我企图做些没用的解释。

“没关系,”她打断我的解释,“你刚才说的话当然有一定道理,说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这个想法。 ”她笑了起来,像原谅一个无意间打碎花瓶的孩子。

听到她这么说,刚刚产生的距离感又不见了。我还想和她继续聊下去,但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同学的谈笑声,我才想起来快到了上课时间了。

“你刚才弹的两首曲子我都很喜欢。”我鼓起勇气说。

“谢谢。我喜欢和你聊天,你的想法很有趣。特别是从你这个年龄的学生的口中说出来。”她伸出手来,“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

“你好,叶。”我称呼她的名字,而没有叫她老师。因为我觉得这样我们才是平等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郑重其事的握手。我想我会一直记住那个场景。

那节音乐课我一直被她所吸引,她坐在教室前面的钢琴前,而我坐在下面的座位上,从这个角度能够更好地看她。她为我们弹了三首钢琴曲,其中包括那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你们要仔细听哦,”她说这话的时候对着我的方向笑了一下。我高兴极了。就像是在分享一个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从那之后,每周一次的音乐课成了我在学校里最期待的一件事。 甚至让我忘记了鼠的存在。

劫匪

周末的晚上我总是和K待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和K从游戏城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可是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大概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最后我们决定去江边。

我家附件有一个码头,每天都有很多船驶过。晚上的时候周围都暗了下来,只有江面上轮船上零零星星的灯光。那天晚上我们买了两听啤酒去了码头,听着远处轮船的汽笛声,我忽然产生了要离开这地方的想法。

“毕业后你要去哪里上大学?”我问K。

“随便,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K说。

“我也是,越远越好。”

我把还没喝完的啤酒瓶用力地扔到江里,它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就像我的呐喊。它在黑夜里会飘向哪里,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会不会飘到大西洋?

我们在江边游荡到两点钟终于决定回家,经过电影院旁边的小巷子时,听到有人喊救命,是叶的声音,我和K赶紧冲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正和叶纠缠在一起,他拉扯着叶的手提包。K跑在我前面,先往那男人的腿上踢了一脚,我张开双臂挡在叶的前面,混乱中,那男人掏出一把小刀划伤了K的手臂。我捡起地上的石块向他扔去,他似乎害怕了,扭头就跑。

一行血从K的小臂上渗出来,我看着这血不知所措,担心K会离我而去。

“还好,只是一道浅浅的伤口,没事。”K说着竟然笑了。

“都流血了怎么会没事”,叶担心地说,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创可贴,用纸巾把K手臂上的血擦干,然后在左小臂的伤口上贴上创可贴。

“幸亏有你们。”叶说。

“老师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街上?”我问。

“刚看完电影,回家。”

“这么晚一个人看电影?”

“我喜欢看午夜场,”叶笑着说,“说起来,今晚的电影还真不错呢。”

“什么电影?”

“fight club。是部老电影,最近在重映 。”

“是部好电影,我也很喜欢。”K说。

话题忽然转到了电影上面,我们在凌晨两点钟的街上聊起了电影,完全忘记了刚刚的抢劫和K的受伤。

我们护送叶到了家门口。那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像是上个世纪建造的,在黑夜的背景下显示出一种神秘,就像叶一样。

“今天谢谢你们,本来应该请你们上去坐坐,但是今天很晚了,你们赶紧回家吧。”叶说。

“恩,那老师,周五见。”周五,是音乐课的日子。

那天晚上之后,叶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在下一次的音乐课上,我又提前一小时到了音乐教室,叶也是。这成了我们约定。刚开始只是听叶弹琴,后来我们开始聊电影,聊书籍。和K不一样的是,叶不会给我的人生提建议,她只是静静的听我说话。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叶和K面前我才能这样自在地说话。

叶三十岁了,我很好奇,像叶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身边却很少看到男人。有一回我忍不住向叶问了这个问题,叶只是笑着回应,“难道你不是吗?”

在这之前,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孩看待,总觉得男人这个词离我还很遥远。可是当听到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变成一个独立的人。叶大我十岁,尽管和她相处的时候很愉快,因为这年龄的差距,我总是觉得自己不被平等对待。我不叫她老师。而是称她为叶,也是希望能在某种程度上消除这个差距。

我希望叶和K也能成为好朋友,于是我向K建议,一起约叶出来看电影,K每次都以有事推脱。我不明白为什么K要排斥叶,我原以为他们应该是属于同一类人才对,况且,K还为叶流过血。叶也从没提到过K,难道她忘了那个曾为她赶跑劫匪,而在手臂上留下伤痕的少年吗?

梦境

那是一个灰色的梦,就像老鼠的颜色一般。

在一望无际的稻田,灰色的稻田,我就站在那中央,听着Kurt的音乐。他在我的耳旁喊着:“rape me , rape me , rape me my friend!”

接着是鼠的出现。

他从前方的灰色中走出来,我看到他的拳头像一个棒球那样向我的脸上飞来,然后我就倒在了稻田里。

他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开我裤子的拉链,把它掏出来,放进他的嘴里。我动弹不了,只感觉一阵恶心。

最后鼠爬过来,伏在我的耳边说:“以后,你也和我一样了。”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K。

“这就是一直困恼你的事情?”K说。

我点头。

“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情绪里,你会垮掉的。你必须解决这件事。”K说。“我知道鼠,他是你们学校的恶霸,没人敢动他。”

“我毫无办法。”我说。

“我来帮你解决。”K说。

我没想到,K说的解决,是永远的解决。

死亡

早晨我去上学时候,学校操场围了一大群同学和老师,我扒开人群挤到前面,看到鼠倒在地上,旁边的水泥地被干透了的鲜血染成诡异的红色。鼠的脸部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扭曲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恐惧。我想他死前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我脑海里浮现出K的那句话,“我来帮你解决。”

一定是K,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份勇气。那天学校弥漫在一股恐惧的气氛中,尽管老师继续上课,但声音中没有一点生机。课堂上十分安静,没有一个同学讲话。终于熬到放学,我迫不及待地去找K,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直没有K的联系方式,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班级。我只能在他们学校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八点钟,天已经暗了下来,没有学生再出来了,K还是没有出现。

我回想以前和K是怎么联系的,原来每一次都是他来我们学校找我,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地址。我们谈了很多话,但他从来没有谈过他的家,他的班级,而我以前竟然从没注意到这一点。

K究竟去哪了?那之后的三天我在焦虑中度过。难道K已经被警察控制了?或者他已经逃离了这座城市,他能跑去哪?但我想这一点应该难不倒他吧。

三天后,我从厕所回班级的时候,看到两个警察站在班级门口。我闪在走廊的一旁没有进去,这时一个路过的同学悄悄对我说,“那两个警察在等你。”

他们发现了,他们找到了K杀人的证据,他们知道我和K的关系。我一旦被他们抓住,可能就会把K的情况全部说出来。

我跑掉了。

我跑下了楼梯,也许校门口也有警察在等我,于是我翻过围墙逃出了学校。

流亡

我能去哪?我茫然地走在街上。为什么街上的行人都笑得那么开心,他们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吗?可为什么我却是这样痛苦地活着。K,谢谢你为我杀了鼠,可是你在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世界好像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在街上流落了多久,白天我在公园里有阳光的地方取暖,晚上我睡在桥洞,用报纸和干草盖住身体,这些东西在寒风面前毫无作用,我瑟瑟发抖,有时候不得不起来绕着河边跑步,以使身体发热,但我又不能耗费太多体力,因为我只能依靠几个馒头维持生命。

我在街上不知道晃了多久,不知道可以去哪。我总是想起叶。我又想起了那天下午,我们在音乐教室,她演奏完《小夜曲》,阳光照射在她脸上的样子。

叶,我最近听到一张冰岛的专辑,《Eulogy For Evolution》。里面的歌都是用数字命名的。我最爱的一首是《1440》,1440,我们的一天正好有1440分钟。叶,你会偶尔想到我吗?我经常会想到你,想到我们在音乐教室的时候。我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关于这首歌的帖子——“一天中有1440分钟,如果你们在这1440分钟的某一分钟同时想到对方,那一分钟就会印在你的生命中,成为连接你们的纽带。”

最后我决定去找叶。

我走到了叶的家门口,就像虔诚的教徒赶去麦加朝圣那样。我按响了门铃,叶开门后看见我,眼里掠过一丝惊讶。

“你去哪里了?”

“不知道。”

她把我领进屋子,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我捧着玻璃杯,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从指间传到了心底。体验过了这样的温暖,就算马上死去也没关系了吧。

我有很多话想和叶讲,可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是呆呆地看着叶放在膝盖上的手。要是这双手现在能握住我该多好啊。

“你没事吧?”叶说。

“我现在是通缉犯,你去报警了吗?”

“你这孩子,”叶坐到我旁边,握紧了我的手,“你这些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这不重要,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请你相信我。”

“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说清楚。”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说,尽管我没有杀人,但这件事的确和我有某种形式的关联。”

“好,那就先不说。”

“叶,我想听你弹那首《小夜曲》,可以吗?”

“那你要打起精神听哦。”叶微笑。

于是叶弹奏。

那些充满灵气的乐符一旦响起来,我的心就平静下来了。这些天我的彷徨,焦虑,痛苦都在叶的音乐中得到释放,我终于有力气和叶谈话了。

“叶,我想我是上帝的弃儿,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对我充满了恶意,好像我一生下来就做错了什么事情,世界才要这样惩罚我。我已经在世界上生活了十七年,可是好像没有真正快乐的时光,是只有我这样,还是每个人都是这样孤独而痛苦地活着?可是后来你出现了,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下午,你像是海底最深处忽然照进的一束光,那束希望之光,从此我才觉得学校的时光不再那么难熬,我对生命的热情似乎又被点燃了。叶,其实我……我”

“所以你更要好好生活。”叶打断了我。

她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但是这大概会让她很为难吧。

“我知道了。”我站起来,我想是时候离开了。没有人会喜欢我,除了K,K现在在哪里呢,如果他在我旁边的话,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做,该去哪。

“等等,”她叫住我,“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我知道活着很艰难,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努力的活下去。”叶走过来抱住我,“说起来,老师高中时代喜欢的男生,跟你很像呢。”

叶,我喜欢你。

警局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把我抛弃了,那我为什么还要痛苦地挣扎。我想去警局自首。但我不会把K供出来,这一切罪都让我来承担吧。况且K也是为了我才杀人的。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用一个玻璃瓶取走了我的唾液,也许是为了保存罪犯的DNA。之后我被关到一个小房间里。之后我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几天,还是几个星期,我终于被带到了审讯室。

“是我杀的人。”我说。

“为什么杀他?”

“我们有一些矛盾,我恨他。”

“那天发生了什么?”

“他打我,我失手杀了他。”

“用什么?”

“小刀。”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我们已经大致了解情况了,我们在死者的左颈发现一处至死的刀伤。与我们在你家找到的一把小刀吻合。”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我家找到K的凶器。不过这正合我意。

“另外,”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吐出了第一口烟才继续说,“我们在死者的下体发现了精液,是死者本人的,死者在死亡前有过……射精。”

“什么意思?”

他露出了难为的表情,“除了精液,我还发现了唾液。也在死者的下体。”

我终于明白那天发生的事了。我的脑子闪过K给鼠口交的画面。他们一群人抓住了K,把K的嘴扒开,再把鼠的那东西放进去。

K竟然受过这样的屈辱,我真想把鼠的头砸烂。也许K那天只是想教训一下鼠,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他才杀了鼠。

“混蛋!”我不受控制地喊了出来。

“我们明白你的痛苦。”他说。

“你们明白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

“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必须确认一遍。经过检测,死者身上的唾液是你的。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对吧?”

我如同堕入的无尽的宇宙中。那唾液怎么会是我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接下来又是几轮审讯,不用我招供,他们就已确认我是凶手了。鼠身上的唾液,在我家找到的凶器,还有我的逃跑,这一切都毫无疑问地指向我。而K就像从没来到这世界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没再见过他,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他。

探视

叶来拘留所看我。

那天我们没说一点杀人的事情。只是不停地谈音乐,电影。叶一直保持着微笑,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叶。

“叶,你说K现在会在哪里?”

“K是谁?”叶迷惑的眼神说明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天晚上,你遇到劫匪的那天,是我和K一起赶走了劫匪。你忘了?”我还试图做说明。

“那天,只有你一个人啊。”

“怎么可能!K的手臂受伤了,是你为他包扎的。你再想想。”

“那天受伤的是你。你被劫匪的刀划伤了,不过还好,只流了一点血。”

我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叶疯了。

“受伤的是K。”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我脑海里滑过警察的那句话:唾液是你的。

“你把袖子卷起来,我记得是左臂,那里应该有道划痕。”叶说。

我把袖子卷起来,心开始狂跳。

警察在我家找到了凶器。

我抚摸着左臂上的那道划痕,它是如此地真实。

那天在电玩城,K在打爵士鼓,是那首我最爱的《17 till I die》,我也在打爵士鼓。

劫匪在K的手臂上划了一刀,我的手臂上有一道划痕。

K从来没提过他的家,班级。他总是单独和我在一起。

我最后一次见到了K。

“K,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K说。

“不,这不可能。”

“你知道答案。”

“我一直把你当成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少年。”我说。

“上帝不能拯救你,只有你能拯救你自己。”K说。

“可是我杀了人,我该怎么办?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告诉他们实话。”

“什么实话?”

“告诉他们人是我杀的。”

“那有什么分别?你……你就是我!这不就是真相吗!你根本就不存在,你只是我幻想出来的!”

“没错,那就告诉他们。在他们看来,这会成为你无罪的证据。”

“你是说,精神分裂?”

“只要能证明你有精神病,他们就不能判你有罪。”

“不,这不是精神分裂,我能感觉到你是真真正正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知道。但你不能让我们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我回想起那些和K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我曾仰慕的少年,原来就是我自己。所以他总是单独和我呆着,所以叶才看不到K。所以鼠身上的唾液是我的。

“你怎么了?”叶把我拉回现实。

“那天被刀划伤的不是我,是K。”我说。

“你在说什么?”叶说。

“不是我杀了鼠,是K。”

“K是谁?”

“K是十七岁的少年。”

开始

我在精神病院写下了这个故事。没错,他们以精神分裂的理由为我免罪,但我依旧不能自由活动,而是被关进了这家精神病院。我在这已经待了十年,我最年轻的十年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不过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不就是最大的精神病院吗。

医生说我下个月就能出院了,那时我正好二十七岁。Kurt就是在二十七岁自杀的。我没能成为一名摇滚乐手,像K说的,我开始写小说。我还没想好出院后要干嘛,也许会像Kurt那样,也许,我会继续写小说。K没有再出现过,但是我终于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了。在很多个夜晚和白天,我经常想起K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今以后,你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你会遇到很多困难和痛苦,但是别害怕,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和你一样的人,正与你共同承受这一切。你会没事的。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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