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的座位具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便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头埋进书里,而任他车厢里洪水滔天。我总是本能地避免陷入与乘客的交谈。这种谈话没有丝毫进行的必要。我宁愿牢牢地闭紧嘴巴,听着他们侃大山、吹牛皮。我并不打算多说没必要的话。我没什么好说的。
车厢里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也只有在靠站停车的时候,会从外面吹进来几丝勉强的补给。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大叔还在睡着,自从列车员来查过票之后他便始终睡着。我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因为一直睡下去而坐过站。
“能帮我放下箱子吗?我这实在不够高……”
有人在跟我说话。是个姑娘,手里扶着一个灰色的大个行李箱。我很友好地冲她笑了笑,把箱子举上了行李架。
“谢谢你。”
她说着,坐到了我旁边的座位上,刷着手机。我似乎觉得她有些如释重负。她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或是顾虑着什么一般。
但我只是接着看书。列车满载着新一批的压舱物,吭哧吭哧又起动出发了。而车厢里并不消停。那个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的小宝贝儿,此刻又攒足了气力似的,再次向天下昭告他的不满。
我注意到,她正在盯着我手里的书看。
“你是学历史的吗?”她忽然问道。
“如果,我拿出来的是我包里的另一本书,你肯定会说我是学金融的。”我说。
“那,你这是自学了。”
“纯粹的兴趣。算是副业。”
“那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医的。”
“协和吗?”
“没那么厉害。”
我摇摇头。也是奇怪,仿佛对大多数人来说,全中国只存在协和一家医院似的。
“我觉得你们学医的都挺厉害。我有个同学也是学医的,听他说要背好多好多的书。”
“不只是要背的东西多,考试还多呢啊。”
“你们真的太不容易。”
她的语气像是在安慰我,可我并不需要谁来安慰。我倒是在想,一个自称考试多的人还悠哉悠哉地看着闲书,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我摸出水瓶来喝了一口。据说,人在心情紧张的时候便会容易感到口渴。
“这种东西,会很有意思吗?”
她所指的显然是我正在看的书。
“只是一点个人的喜好嘛。”
“我总是觉得很枯燥。我背不下来那些东西。”
“死记硬背肯定是没意思的。有意思的还是人。”
“人?”
“人的善良和邪恶。”
她半晌没有吭声,或许是因为话题忽然变得沉重了吧。不知为何,当她沉默的时候,我自己也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了。
其实,我完全是知道为何的。
“那你觉得人是善良还是邪恶的?”
“都不是。我觉得人只是个容器,就像,就像保温杯一样。”我看到小桌上放着的杯子,便随口这样说道。“人就是个容器,你想泡枸杞,还是茉莉花,都随你。”
“唔。”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太深奥了。”她像是很坦诚地说着。
我们不再说话了,而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列车依然在行进着,不紧不慢地,仿佛会永远开下去,永远不会停下来。
我对她的事情并非不感兴趣,但我也不打算开口询问。没有必要。我们的交集也不过是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我不打算往前迈步,不打算迈进这个深浅未知的小水塘。我不想既湿了我的鞋,又扰了水塘里的清净。
何必呢。安心看书吧。
我感觉肚子忽然有些饿了。该考虑把包里那碗康师傅拿出来了。
可是我并没有去拿,我也没法去拿。那姑娘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睡着了,睡得很香。
不得不承认,历史与哲学确实具有稳定的催眠效果。让她睡吧,反正对我来说现在吃饭还早。但我能感到我的心情乱了。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靠在身上,总是件香艳的事情吧。我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调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坚持得更久的姿势。我只希望她醒来之后不会觉得太难堪。
一阵浓重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让我莫名地想到了那个何不食肉糜的皇帝。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恍然间,我仿佛觉得列车正在水下行驶一般,与世隔绝。
我的书快要看完了。
我摸出了手机。我忽然很好奇她靠在我身上时是什么样子。我打开自拍,看见了她的脸。
却也看见了她睁着的眼睛。她正醒着。
“你醒了啊。”我说。
她弹了起来,坐得笔直。
我并不打算向她解释什么。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她问道。
都是吗?还有谁呢?她知道谁呢?她还想知道谁呢?无所谓,这些和我无关。
“也许吧。”我回答她说。
我们之后便没再说话。她始终在滑着手机,来来回回的,却并不能挽回什么。
她很快下车了。我把箱子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很友好地冲她笑了笑,便又把头埋进了书里。
我决定把这本书看完,再去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