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眠一舸各自寒——读朱彝尊《桂殿秋》 放鹿青崖 2013-8-16 21:04 图片发自简书App 孤独是成年人的流行病。这种病,古往今来一直有之,而因有了诗词,古人让这种孤独之症,以更幽微、更缠绵的姿态出现。 清代词人朱彝尊曾作《桂殿秋》。今日读之,对“孤独”一词的领悟又有了更加不可言说的感概,且潦草记下。 【桂殿秋】 清 朱彝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先说这首小词的背景。据传写的是朱彝尊和一个女子不合乎伦理道德的爱情。这个女孩子正是朱彝尊的小姨子,朱彝尊和她自小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一点,朱彝尊有词记叙: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让我们试想象,朱彝尊和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两人正是十一二三年纪,下九日她叫了他一起出去游玩,萋萋芳草地,蔷薇架下扑蝴蝶,彼时情形那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两人情愫暗生、怎奈世事弄人,到了娶亲年纪,家里给朱彝尊选了女孩子的姐姐做妻子,从此后,他只能叫她小姨,她只能称他姐夫,亲密而又生疏,眼神相碰了,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移开;尽管她“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但他也只能远远的凝视,默默地走开。正所谓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 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 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 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这段感情纠缠了朱彝尊终身,乃至他的诗集也以该女子的字“静至”为名:《静志居琴趣》,对此,时人颇有微词,劝他要注重清仪,不要把这些私情收入自己的文集中,不然会影响自己的名誉,而不得“配享孔庙”。但朱彝尊说“吾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意思是我宁可不吃冷猪肉,不配享孔庙,也绝不删除风怀二百韵。 好,此乃野马,回来再说朱彝尊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小词开篇一句就点明了这是一篇回忆之作,江干,是江边的意思。“青蛾低映越山看”,“青蛾”是女子的眉,“越山”是江南美丽的山,翠眉如黛的舟中美女在凝视水中的越山。精彩的是后来两个小句了:“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和他喜欢的女孩子都是江南人,江南出行自然离不了船,这场情事就发生在这条船上,而且全一大家子人都在这条船上。朱彝尊写到,入夜了,我和我喜欢的女孩子都在这条船上,但我们不能在一起。“共眠一舸听秋雨”——和心爱的人咫尺天涯,想爱不能爱,想说却只是默默无言,这种苦痛怎能让人入睡?所以-------我不能成眠,她也不能成眠;我听见船篷上的点滴到天明的雨声,她也听见船篷上点滴到天明的雨声。“小簟轻衾各自寒”——她有她的一领竹席,我也有我的一领竹席;她盖着一床单薄的棉被,我也盖着一床单薄的棉被;这个“各自寒”写得实在太妙了!小船飘零,秋雨霏霏,寒意愁苦侵袭着诗人,与倾心相慕的对方虽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此番情形,怎一个愁字了得,“寒”是此刻两人痛苦的心情,朱彝尊却有神来之笔,在这痛苦的“寒”之上,加上“各自”一词,我必须孤单地忍受我的寒冷,你也必须孤独地忍受你的寒冷;我也知道你的心,你也知道我的心,你也知道我的苦,我也知道你的苦,可偏偏,只能各自寒!这是种怎样绝望的爱!如果说一对孤单孤苦的人可以相拥取暖,互相给与对方珍贵的慰藉,那么命运竟然是如此的冷酷,让我和我深爱的人眼睁睁相视无语,只能怔怔地、怔怔地流泪罢了。 唉,这个“各自寒”! 不过,此词如果只从这个角度去品评,那读者一定要质疑了,清代好词佳作不少,为何独独举这首写儿女私情的小词为妙?这就要了解好词往往“语尽而意不尽”“语简而意深”,能给人幽微之想象、感发之力量的特点。 叶嘉莹也谈到,朱彝尊的的这首小词,有一种能够引人产生深远之联想的潜藏的能力。“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这不但是朱彝尊跟他所爱的那个女子的悲哀,也是这个世界上人们共有的悲哀。我们都在一个国家,我们都在一个社团,或者我们都在同一个家庭的屋顶之下,可是人们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白天不懂夜的黑”,你有你的痛苦烦恼,他有他的痛苦烦恼;你的痛苦烦恼他不能了解也不能替你承担,他的痛苦烦恼你也不能了解不能替他承担。有人会说,找一个朋友倾诉也不错,可能倾诉的,那怎么称得上苦呢?只有那些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的,才如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般,纠缠着我们,却又要举重若轻,隐忍好一切——因为你连宣泄也觉得是白费和多余。天凉好个秋,我们所能拥有的是什么?只是身下这么窄小的一领竹席,身上这么轻薄的一床棉被罢了。那些深切的孤独,它和我们永远如影随形。 清代词学家周济说,读那些诗词佳作的人,就好像来到一个很深的渊潭旁边,看到里边有鱼浮动,但却看不清楚。于是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意思猜测,说那是一条鲂鱼或鲤鱼。又说,读那些作品时就好像子夜的天空中忽然亮过去一条闪电,当你吃惊地抬起头来时,你能肯定它往哪个方向去了吗?你不能。然后,你却已经被它惊动,或者说感动了。所以当读者被作品感动时,实在就像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并不懂人世间的哀乐悲欢,但却也能随着母亲的悲哀而哭,随着母亲的欢乐而笑。又像乡下人看野台子戏,他对戏中的历史可能并不清楚,但他却会随着台上演员表情的喜怒而自己也为之喜怒。今日读朱彝尊这首《桂殿秋》,让时感孤单和无力的我,做了一回无知的婴儿和乡下的野人,胡言乱语了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