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可以从现在开始就闭口,不要再要我当心丶小心!」在上海车水马龙的襄阳街口,一名中年女子和她父亲过马路过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对老人家说。
那位父亲因为一路上碎碎念,女儿忍无可忍,最後要她父亲住嘴(其实英文更能直接表达她的意思:shut up) 。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大小事情,陪九十岁的父亲出来旅游,却必须忍受老人家一路莫名其妙的担心惊惶加罗唆的个性。她满肚子委屈。
老人家听完後,果真就住嘴了,默默地跟在女儿後头,闷声不响地走回旅馆。
以上那个故事里的女子是我。
当我读<用爱来疼惜老人家>一文故事中那个对爸爸大吼大叫的男子,不久前带父亲在中国旅行的画面浮上脑海。什麽时候,我也成了作家笔下的不孝女,对年长父亲出言不逊,丝毫没有考虑长辈年高体衰及他的抚育之恩,完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只觉得他唠叨成习的毛病已经造成旅行上的困扰及疲劳轰炸,必须义正严辞地跟他警告,停止这种发出负面能量的表达方式,因为我受够了!
听起来冠冕堂皇,也很有道理,可是我忽略了这份关系中最重要的情。
打从旅行出发前,就有人不断地赞美我和妹妹:「愿意放下一切,带着老爸出远门两个礼拜,真不简单,你们好孝顺!」每每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我心里就充满愧疚,因为旅行中为父亲所做的一切,大部分是出於义务,而非发自内心的真爱。
行前的规划工作不说,旅行途中带着老人家进出机场丶捷运丶高铁,人群车流中过马路,每小时找厕所.....诸如此类意料中的细琐之事不足挂齿,但是最让人崩溃的是父亲对於陌生环境的恐慌症,几乎让我们必须寸步不离,24 小时跟在身边。
每到一处新地方,知道父亲体力不支,把他安排在一个环境优雅的咖啡厅,叫上一杯咖啡和甜点,买本杂志让他消磨时间,再三保证二十分钟之後就回来,这样仍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恐惧。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也无心自由浏览,时间一到马上到咖啡厅和他会合,「唉,你们终於回来,我就怕你们逛得忘神,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正如<用爱>一文中提到「最叫老人家难过的,是一个个老朋友丶老同事丶或老伴的过世。人生的路走得愈长,同行的人愈少。寂寞丶孤独都得一点一点自己去吞食。一般来说,儿女会关心父母身体的已很不错了。若能关怀到父母的心境,那就更难得了。」
旅行途中一位耳鼻喉科医师表哥来旅馆探望我们。父亲抓紧了机会询问他有关自己恐慌的毛病,表哥一针见血地说:「你需要有人陪伴,需要听众,需要有人交流。」我和妹妹在立刻在一旁为自己辩解,平时有需要的时候我们都在身边陪他,也听他说话啊!
「他需要的是要能够走进他内心世界,与他产生共鸣的听众!」这下我们双手举白旗,平时听他唠叨已经不容易了,还要产生共鸣,那是mission impossible。
莫非此文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在照养老年父母的两代关系中,年轻的一代必须在心理及角色期待上做调整。从前习惯依赖父母的,现在角色调换过来,轮到我来照顾父母,就得像照顾小孩一样地用疼惜和爱,来陪伴正在适应逐渐丧失一切生活能力的他们。
我们对待孩子,永远抱着无条件的爱与无私的奉献,不断地付出,愉悦地看着他们往成长的路上奔跑; 当被照顾的对象换成是自己年长的父母时,为什麽我不能用同样主动的爱来体贴长者的需要,用疼惜来界定这段关系的基础,让这份反哺之恩能打从心底涌出,而不只是尽尽儿女孝道的义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