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喜欢冬藏,王村也不例外。
初冬时节,家里要挖各式地窖。红薯窑要挖得大而深邃,像旱井。底部要挖两个侧洞,来贮藏红薯。挖红薯窖的时候,像电影《地道战》里的场景,一人在下面挖土,头上包上毛巾,装满一箩筐,喊一声:“好啦!”上面的人就用绳子吊上去。
小孩子最喜欢下到红薯窖里去。被大人用绳子拴了,放到窖底,然后拾些红薯上来,煮粥吃。我喜欢被绳子吊着逐渐下沉的感觉,仿佛下面是无底的深渊,永远到不了头,心里是惊险和刺激。绳子拴在穿了厚厚棉服的小腰上,在下坠的过程中有时候还会打转转。冬天的红薯窑里是温暖的,刚挖好的新窖,土是新鲜的湿土,小小的身体钻进侧洞里,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奇异的空间。
萝卜窖要浅很多,地下几尺许的大坑,白萝卜红萝卜一股脑码放在一起,上面盖上黄土,再插上一根高粱秆做透气的通道,远看上去像一座或扁或圆的坟冢。萝卜都躲在厚实的泥土里,浑身冒着湿气,水分充足。要吃萝卜了,就从土堆里刨出几根来,它们的身体上已经长出细微的白绒毛。
萝卜们如果能吃到春暖,地温升高,埋在土里就会受不了。挖出它们来,往往已经孕育出鲜嫩的绿芽来。水灵灵得可爱,切下一段来,养在水里,颇为一观。天气再热,土里的水汽已经被吸干,萝卜们就开始腐烂,或者缩水干枯,就不能再吃了。窑藏菜蔬也需要一定的技术,有些人家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烂红薯烂萝卜产生,有些人家即使吃到最后也能吃到保鲜极好的萝卜。可见做个自给自足的乡村人也是不易的。
某些会生活的人家,在红薯窑和萝卜窑之外,还会挖一种地窑,专门用来种蒜黄。挖一个深坑,上面盖上一层塑料布,再铺上厚厚的玉米秆,就是一个严实温暖的小地棚了。这种地窑是不能见天日的,否则长出来的蒜苗会变绿,就不能称其为蒜黄了。如果种的时间恰恰好,到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上新鲜的蒜黄。拌饺子馅,调凉菜,炒热菜,炒鸡蛋,都可以用上。在那个鲜菜奇缺的时令,这自家种的鲜嫩的蒜黄,很能派上大用场。
雪是乡村冬日惯常见到的现象。鹅毛般的大雪,漫漫地下个两三天,是不稀奇的。
有一年的大年初二,父亲推开门来,发现半腿高的雪墙堵在门前。所谓“大雪封门”,在我小时候的王村是曾经存在过的。
因为下雪是常景,扫雪便也成了冬日里必做的功课。每次雪毕,父亲便率领着一家大小,进行积雪的清除工作。房子是瓦房,不必管,当太阳出来,积雪融化,房顶上的雪自然会消逝。它们会化成雪水,沿着瓦楞倾泻下来。冬日阳光下,到处是滴滴答答的水声。白天流不完的水声,到了夜里也会流一阵子,大约会截止到前半夜,后半夜以后,温度下降,它们就流不动了。明天早起,它们会变成一根根长短粗细不一的冰凌,我们叫它“琉璃硌棒儿”。太阳光照着它们,色彩斑斓。我和我的兄弟们常常会敲一截下来,装模作样当冰棒吃。吃到嘴里虽然只是冰凉,心情却很快乐。
院子里的积雪太深厚了,往往要清理一天甚至两三天。堆成小山样的,白的雪混着深褐色的土。我们要把这些雪山转移到麦地里去,一平车一平车来来回回往地里拉,这是每个多雪的冬天必做的功课。深厚的雪把冬麦苗覆盖起来,使它们在这超厚的被子里做长久的春梦。
田野的雪是洁净的,白茫茫一片,晃人的眼睛。我喜欢在这样的雪地里撒欢,有一次撒欢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只野兔,在雪地里蹦跳。我和我的兄弟们围追堵截了好半天,仍是让它逃脱了。
在电灯没出现之前,乡下点的都是煤油灯。煤油灯的光昏黄,摇曳,意境落寞而深远。
王村的冬夜,娱乐是没有的,扑克牌和麻将的风行是在多年之后,随了电灯和电视的出现而出现的。在煤油灯的时代,王村人唯一的娱乐就是聚在一起夜话。女人们纳着鞋底说些家长里短,男人们吸着旱烟说些家国天下、鬼怪聊斋, 范围要宽泛得多。
在我家,通常的景象是,母亲在吱吱呀呀地纺线,父亲若不外出,就会和我们兄妹几个围坐一圈,咯咯卟卟地剥花生。
夜色昏暗,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了,我们就说:“爸,讲个故事吧。”
父亲想了一想,就开讲了。说古时候有人夜里去住店, 睡的是通铺,几十个人躺一排。这人进去,勉强挤到炕上去了。可是空间太窄小,不舒服,于是就动员大家给他让一让,要讲故事给众人听。于是众人腾了地方给他。他舒服地躺了下去,讲起来。说到两军打仗,哒哒哒一匹马跑过来……众人问:然后呢?他又讲:哒哒哒一匹马跑过来……
我们催着父亲:“然后呢?”
父亲讲:“哒哒哒一匹马跑过来……”
才知道上了当。父亲嘿嘿地笑。这是我记忆里父亲少见的幽默。
窗外夜色沉静。天上正下着雪,树枝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不堪重负的树枝突然一个趔趄,有雪花扑扑地跌落在地面上。
煤油灯的光,摇曳着,投射到对面的土墙上。硕大的昏黄光晕里,有我们被夸大了的模糊身影。
那是寥远岁月里一小截温暖记忆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