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蔡崇达的《草民》,跃然纸上的是他家乡——东石镇——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即使没有现实接触,仅从文字里就能感受到他们立体饱满的形象,十分打动人心。我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乡,谁又不是游子呢?谁的家乡没有这样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呢?
我首先想到了自己村子的侠迈爷爷,侠迈爷爷是我们方言的谐音,侠其实是“瞎”,“迈”应该是名字中的一个字,但不知道是哪个字了。“侠迈”给人一种豪迈的感觉,也体现不出瞎字,就叫他侠迈吧。
辽水口村是我们共同的村子,人口不多,大家都认识,谁家发生了什么事很容易传遍村落。从我有记忆起,住在后巷的侠迈爷爷便是双目失明的状态了,他并不佩戴墨镜,走路靠着一根盲杖,走遍了村里村外。儿时的好奇心特别重,想弄清楚一切超出认知的事情。侠迈兄弟姐妹几个?他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他的眼睛为什么瞎了?他的眼球总是白白的,没有瞳孔吗?
当着他的面不敢问,怕他用盲杖打我们。但村子的其他大人,可是被不同的小朋友问过,答案大概是一致的:他的眼睛是破石头时,没有佩戴保护装置,石屑飞到眼睛上划坏的。妻子曾经也有过,眼睛瞎了后就跑了。瞳孔是有的,只是瞎了眼,只能看到眼白,兄弟姐妹也是有的,不过各自有各自的家,也不能天天生活在一起。
眼睛瞎了之后,虽然生活变得更加苦痛,但谁也不能让时间停滞或倒流,那些想留住的美好一样会无情地溜走,生活还是要继续。我常看到侠迈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墩,靠着门框,聆听着世界的声音,盲人的耳朵因为眼睛的失明更加聪敏,或许耳得之的声音,能让他感受到曾经目遇之的景色。或许失去了颜色,被包围于一片黑暗,才更沉醉于世界的美好,他才能一动不动地坐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这样安静的坐着,也会被孩子们搅乱。人们说孩子是天使,天真无邪的,没有什么心机,但小孩子很有可能是魔鬼,到处调皮使坏。我看到过别人趁着侠迈坐着休息的时候,抢走他的盲杖,急的他破口大骂,也听说过他做饭时,熊孩子往他的锅里扔石子,还知道那些顽皮的孩子,跑到他的家里,抢他的钱,偷他的东西;我从小还算乖巧,也从他门前经过的时候有过歪心思:如果我进入他屋子里,他能感受到吗?
这些玩闹的孩子们,怎能想到他曾是家里的顶梁柱,力气大如牛呢。他缺了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家人也离开身边了,努力保护整个世界的他,仿佛尊严也残缺了,变得好欺负,需要别人保护了。无可奈何,人生便是许多身不由己,命比纸薄。
后来我上了高中,逐渐远离了辽水口,回去的时间很少。再次听到侠迈的消息,是他驾鹤西去的时候,亲友们给他办了葬礼,参加的人数也不少呢。我想,他的亲友倒是蛮多,平常怎么一个不见呢,即使在一个村子里的,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交集,难道是都放在心底里了?
过了几年,我的爸爸意外去世了,结束了他在人间的苦难。葬礼上我发现,有许多平时我未曾谋面的人。他们有的是昔日的玩伴,有的是很远的亲戚,来参加葬礼,主要是来给爸爸送别,告别这再也不可能谋面的故人。告别才是葬礼的主题吧,以后这脸庞,只能放在记忆里。
每个人来到世界时热热闹闹,父母亲朋环绕周围,欢迎你加入这个鲜活的世界,等到和世界说再见时,又显得孤苦伶仃,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了。这些告别的人们,让这个无情的世界仿佛有了点问情。这样一想,葬礼上陌生人也好,熟人也罢,多一点人是蛮好的。
长大后回想起侠迈,感觉是很不容易的。曾经看过美好的世界,又被关上了闪亮的窗户。身体受了眼睛的牵制,心灵还要面对嘲笑和讽刺。现在看来,他自己做饭,自己洗衣,从外面也能看到屋子收拾的很整洁,是一个敢于和命运抗争的人,海伦凯勒说“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觉得如果给我们感受盲人的生活,我们可不能做的不如他好。
他的故事我了解的不多,所以和我们日常生活一样,平平淡淡的,叙述起来也平平无奇,但想到辽水口的人,他便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就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即使看不见,生活还是得继续,即使平平无奇,没有一丝波澜,生活还是得继续。人不能选择出生,活着本身便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