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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七回贾宝玉初会秦鲸卿,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忘记了时间,以至于晚饭后天色已晚,宁国府的管家赖二就派焦大等人送秦钟回家,焦大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在那里大骂。
焦大跟着宁国公贾演上过三四次战场,是出生入死,把奄奄一息的主子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忠仆。焦大在宁国府的地位颇高,就连祖宗太爷对他都另眼相待。然而,时过境迁,曾经的功勋被渐渐遗忘,他也成为了众人眼中居功自傲、倚老卖老的酒鬼醉汉,因为夜送秦钟这件事闹将起来,把宁国府的污秽之事翻了个底朝天,暴露出了整个宁府最肮脏不堪的一面。
焦大醉骂共分三段,第一段:
那焦大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焦大在这里最先骂的是赖二。
焦大和赖二的母亲赖嬷嬷都是侍奉过贾府老一辈的老奴。贾府有规矩,凡是伺候过长辈的奴仆,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这一点从荣国府的几位夫人对赖嬷嬷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论辈分焦大长于赖二,更不用说焦大对宁国公贾演还有救命之恩,理应受到宁国府上上下下一致的尊敬,然而赖二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总管,非但对他没有尊敬,还丝毫不体恤他年迈,黑更半夜要他套车送人,赖二的做法就连尤氏秦氏都看不下去。府里多得是年轻少壮的小厮,哪一个不可以派去,偏偏去派他?这让他又如何不恼?于是胸中的怨气也就顺着酒气释放了出来!
焦大肆意谩骂,完全不听他人劝诫,要知道这时王熙凤和秦钟两位宁国府的亲戚还等在门口,焦大的醉骂若在平时贾珍和贾蓉也就不理他了,可是这样不分场合就有失体统了。于是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焦大酗酒闹事,贾蓉的做法并无不妥。然而已经醉酒的焦大哪里还知道主仆有别?他压根就没把贾蓉放在眼里,还赶着贾蓉叫骂: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在焦大眼里,蓉哥儿不应该拿主子的身份来压制他。他焦大何许人也?他可是贾蓉太爷爷的救命恩人啊!如果没有他的舍命相救,哪里来得宁国府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就连贾敬,贾珍对他也都是恭敬有加,贾蓉不但不念他的恩,还要人去捆他。于是他越想越气,说出了一句疯癫无比的诳话,要和自己的主子红刀子白刀子的比划!
焦大醉骂赖二只能算是仆人之间的矛盾,如今捎上了贾蓉,就属于大逆不道了。
在那个时代,奴才是隶属于主子的一件物品,主子掌管着奴才的生杀大权。而奴才如果忤逆主子,轻则杖刑,重则可以直接处死。同样是奴仆的赖嬷嬷后来孙子捐了官,当了老封君,还时刻不忘自己仆人的身份,不管面对的主子年老年轻,她都恭谨殷勤,丝毫不敢僭越。
贾母要给凤姐过生日玩众筹,兴致勃勃地把主子和有脸面的奴才都召来。赖嬷嬷一进来,贾母便忙命拿个小杌子来给她坐。赖嬷嬷坐之前,先告个罪。到凤姐儿房里平儿给她倒杯茶,她忙站起来接,口中说着姑娘折受我。
反观焦大却时刻把自己对宁国府有功的事挂在嘴上,对少主子口吐狂言,撒野发疯。凤姐本来不愿插手宁国府的事务却也看不下去,与贾蓉道:
“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焦大这第三段醉骂越来越不着边调,把众人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焦大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他哭的是宁国府的贾敬本是进士出生,却一味好道炼丹,置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于不顾;他哭的是贾珍不好读书,只顾着和儿子贾蓉骄奢淫逸,把整个宁国府搞得乌烟瘴气;他哭的是整个贾府一代不如一代,纵观整个家族只能靠着祖上的荫袭庇护生活,没有一个能够担负家族兴旺的重任,一个个都是毁家败业之辈。焦大眼见着宁国府从辉煌即将走向衰败,所以,他才会痛心疾首地大骂。然而这一骂没能骂醒贾家的子孙们,却使他被捆了起来,拖到马圈,满填了一嘴的土和马粪。想当年焦大甘心自饮马溺,现如今贾府的后辈却强填他一嘴的马粪!何等的讽刺,又何等的荒谬!
焦大醉骂仅仅千余字,却是《红楼梦》中最为经典的桥段。焦大的醉骂,表面上看似一个年迈的老奴醉酒之后的信口开河和撒泼耍横,然而细思极恐,却暗含了宁荣两府走向衰败的根由,揭开了宁国府的遮羞布,露出了繁华之下的龌蹉与肮脏。
宁荣两府赫赫扬扬,百年基业,也在焦大的一场醉骂以后,一步一步不可避免地走向最后的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