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五月的西班牙南部,阳光像一把钝刀,割开厚重的云层,把光芒挤成金黄的汁液,浇灌在起伏的原野上。我站在一处无名的高地,脚下是黄绿交错的大麦田,其间点缀着殷红的虞美人草,远处橄榄园巍峨苍茫,葡萄藤的新芽绿意盎然。
这景象,倒教我想起了去年得的一瓶唤作"大麦与虞美人草"的香水。长方体的瓶身瓶身上贴着如这般景致的标签:一粒殷红的虞美人草和一束咋黄还绿的大麦,在我打开瓶盖的那一刻,只觉内里装的定是调香师鼻孔里钻进的、眼睛看到的、皮肤触到的暮春。其实香水不过是把风景装进瓶子的勾当,而风景本身,却不肯被任何容器所囚禁。
大麦已经长到齐腰高,穗子还未饱满,青中带黄,在风中簌簌作响。这声响不似稻谷那般清脆,倒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纸在相互摩擦。西班牙人种大麦,多用作饲料,少有人吃。麦田里偶尔窜出几只灰兔,倏忽又隐没在麦浪中。我想,这大约就是野趣了——无人问津的作物,自由来去的野物,以及一个偶然路过的异乡人。
虞美人草红得刺目。它们不是成片生长,而是三三两两散落在麦田边缘,像是女孩子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西班牙人称它们为"amapola",词音在舌尖滚动,竟有些娇嗔的意味。这种野花生命力极强,农人视之为杂草,每每欲除之而后快。但它们年复一年地回来,在春末夏初的阳光下绽放,红得理直气壮,甚至肆无忌惮。
我蹲下身,凑近一朵虞美人。它的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花心黑得发亮。有风吹过,它便轻轻颤抖,却不曾折断。这柔弱与坚韧的奇异结合,使我想起那些在战火中依然歌唱的西班牙女子——她们穿着鲜艳的裙子,在废墟上跳舞,仿佛死亡不过是伴奏。我忽然懂得了昨晚的弗拉明戈的讲述。
昨晚去看了弗拉明戈:弗拉明戈的舞台没有华丽的布景恢弘的灯光,朴素得近乎荒凉。黑暗中有一束追光打在舞者身上,舞者黑发红裙,板着脸,眼睛直直盯在黑暗里。随着暗处的吉他手空灵又铿锵的弹拨,男歌手浑厚又撕裂的歌喉的递进,舞者柔韧的身体旋转摇曳,踢踏舞步从明快变得沉重,随着节奏变幻,她的裙子飞舞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这火从最初星星之火逐渐燎原到整个舞台然后是整个剧场。其实弗拉门戈讲诉什么我完全不懂,只是觉得黑暗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拉拽我,我也用力回应或者想要挣脱,确又无能为力……那是我的挣扎?也或是弗拉门戈的对抗!在追光熄灭的那一刹那,歌声戛然而止,可红裙子摇曳的余像还在犹如燃烧后的灰烬,灰烬匍匐着,并未散开,她在酝酿下一次的爆发,她在等待下一次的腾空而起,吉他的余韵在空气里颤着,终于殆尽。我愣了神,和着所有的观众鼓掌,那些扭曲如受苦的灵魂,那是他们见过了这些见过太多:罗马人的战车,摩尔人的弯刀,天主教徒的火刑柱,当然也有泥土和泥土上的人们酒酿,那是他们生命里的起承转合,当虞美人草花瓣掠过掌心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在这荒凉之中也变得丰饶起来。
午后,天空忽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雷声,沉闷如大地的叹息。橄榄园的农人开始收拾工具,他们的动作不慌不忙,仿佛早已与天气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也向村庄走去,路过一片开满虞美人草的荒地。那里没有大麦,只有红花在灰暗的天色中燃烧,美得近乎残忍。
村庄很小,白色的石屋,狭窄蜿蜒的鹅卵石路,时光已过去数百年,这些被摩尔人统治过痕迹清晰。我在唯一的小酒馆坐下,要了杯本地红酒。酒保是个衣着整洁的老人,他告诉我,今年春天来得有些晚,大麦长得不如往年好。"但那些该死的花倒是开得热闹,"他嘟囔着,用白布擦拭酒杯,"就像血滴在面包上。"
雨开始下了,先是试探性的几滴,随后便倾盆而下。透过模糊的窗户,我看见大麦在雨中低伏,虞美人草却挺直了茎干,仿佛在享受这场沐浴。雨水冲掠过旷野麦田,汇入新挖的沟渠。这一切在雨幕中变得朦胧,如同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彩画。
酒馆里陆续进来几个躲雨的农人。他们谈论着庄稼、天气和即将到来的节日,声音混着雨声,听不真切。酒保给我续了酒又推过一碟干酪,这次他没有抱怨那些红花,只是望着门外说:"雨后的虞美人会更红。"
我想起那个叫"大麦与虞美人草"的香水。调香师可曾见过雨中的原野?可曾闻过湿润的泥土混合着麦苗清气的味道?可曾感受过那种荒凉与丰饶并存的矛盾之美?瓶中的液体永远无法复制这一刻:雨声、酒香、农人的低语,以及窗外那一抹倔强的红色。
雨很快停了,我走出酒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阳光重新穿透云层,照在挂着水珠的虞美人花瓣上和麦穗上,整片原野因而闪闪发光。大麦抖落身上的雨水,发出比先前更响亮的沙沙声。
我忽然明白,这片风景之所以动人,正因为它毫无用处。大麦可以酿酒或喂牲口,虞美人草却只是红给天地看;橄榄树和葡萄藤能结果实,而阳光和雨水只负责让它们生长。美是过剩的产物,是生命在满足基本需求后,奢侈的自我表达。
回到住处找出那瓶“大麦与虞美人草”喷洒,闻到的不过是酒精、香精和固定剂的混合物。真正的气味留在西班牙南部的那片原野上,留在了五月的阳光和雨水里,留在了那些无用却美丽的生命之中。
人类总想把美据为己有,装进瓶子、画框和文字。但美从来都是野生的,像虞美人草一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自顾自地绽放,自顾自地红着,早早地成为了这世界上最小份额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