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他即将离去，踏上那永恒的记忆的征程。他将不再受那些混沌的碎片的困惑。他将走出那道鬼伯爵亲自为他而设的囚笼，自此后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蔚蓝色的苍穹之下。
我在那些故事里含沙射影的提起我的身世。他在那些零散的词与句的组合中知晓了欧阳小枫——那个他总是挂念的人究竟是何种身份。并为他的经历唏嘘不已。
“原来他是那样的人……怪不得当初我一碰见小小，就感觉自己见到了欧阳小枫一样，原来你们两个是兄妹。”
“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对了，小小，他有说他会回到哪里去生活么？”
“并没有，”我皱了皱眉头，“目前小小只是知道他与我一样是属于那个早已覆灭的欧阳家族，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可供他栖息的地方——但是应该还是有的，不然他不会与我说他将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可他又能去哪里呢？那袖口上的蝙蝠大概是鬼伯爵家族的家徽吧？……由于末日之战残酷的过往，由于人们敬畏那道诅咒，人们尽数屠尽鬼伯爵的族人们，不让鬼伯爵有机会来统治这片大陆，意图将那个恐怖的计划就这样扼杀在摇篮里。——难道他也要驾着马车，从这蓝天白云上方飞过去吗？”
“可大概正是以此原因，他深知他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决心以另一种方式而活。”
“于是他选择了你，莫林哥，选择了你的记忆深处。选择成为你与我记忆中不散的鬼魅。”
莫林哥听得入神，他朝我点了点头表明认同我的推断。
“不过既然欧阳家族如同世人相传的那样是掌握着魔法的世家大族，你曾经和我说过，欧阳小枫一再强调你没有任何魔力——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伯父伯母他们……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的身世，直到欧阳小枫的到来？”
我低着头，却找不出任何一个可称之为解释的解释。我不清楚自己的过去，于是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事。往来的那些符号杂乱无章地排序着，我不是魔法师，参不透其中的玄机，但它们总应该和什么有关的……
我的脑海中忽然间浮现父亲与母亲深情凝视着我的温柔面庞。他们看着我，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又回想起父亲将我搂进他怀中时说的那些话。
我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大胆的设想，甚至我自己也为这感到不可置信。
——也许他们骗了我，一直抚育我的，疼爱我的父母在这几年间——或者是几十年间，利用我对亲长的信任而一直欺骗着我，编造出虚假的过往编织成我凌乱不堪的回忆。也许我没有过去，只有用谎言堆砌起来了无谓的过去，我没有未来，只有被别人早已加筑好的未来。
光明创世天神啊！我手掌相合，昂起头看着东方那道耀眼的太阳。刺眼的光芒如流水落进我的眼睛里引起一阵阵的刺痛。这就是您给我的福祉吗？
我下定决心要从长辈口中获知我的过往。于是我站在所谓的父母亲的面前，大声问道：
“我究竟是谁？”
“你是洛小小。你疯了吗？”他们异口同声的回答道，语气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那感觉有如坠入了千年的冰窖里，那彻骨的寒意从皮肤钻入直入骨髓。我打了个寒战，随后则目光坚定地对他们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也不用再瞒着小小了，小小知道自己是欧阳一族的族人，是那个本应沉眠在往昔的欧阳小小，而你们总是对我说我是洛小小。”
之后空气中传来了父亲——或者说是养父那重重的叹息声，他那道剑眉在这绝望的词句中硬生生的拧成了麻花状。他愁眉紧缩，张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有种负罪的愧疚，我甚至怀疑起了我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波折。
许久后父亲终于发话了，他的音调里隐藏着重重的叹息声。“我们以为这件事情能瞒你一辈子，看来是我错了，在这个时代里我的想法未免有些太过天真，是谁告诉你的这些事？”
“他说他叫欧阳小枫，”几经思索后我选择了这个较为委婉的说法，“他说他认识我，可事实上我并不认得他。”
忽然间气氛凝固了起来。那种凝重的氛围压迫着我让我几近窒息。
听到那个名字后母亲一改平日里沉默的状态，大声尖叫起来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你说欧阳小枫？是欧阳家族的欧阳小枫？和你拥有几近相同的名字——而且枫是枫叶的枫？”
“可能是吧，毕竟，他又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要怎么写，”我抱怨道。“不过，他确实说他是来自欧阳家族，还和我长得十分相像。妈妈，有什么事情吗？”
“问题可大了呢，”母亲说，“我想，小小你已经知道了有关于末日之战的事情了吧，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了那本哈吉仙人所著的书本，上面有阅读过的痕迹，是这样吗，小小？”
我乖巧的点了点头。然而事实上……那本小册子我只是随便的翻了翻而已。大部分情节我都没太记清楚。毕竟我读那本书的目的只是为了搞清楚世人常说的末日之战是怎么一回事。在仓促的读完之后我相信莫林哥——那个在末日之战中拯救了世界的英雄已经成为了我小小最为崇拜与憧憬的人。可莫林哥明显已经忘记了那段历史。他坚持称自己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普通人，并没有那么显著的辉煌的成就。
希望莫林哥在回到白鸟镇之后，看到那些他熟悉的风景会刺激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早日归来吧。
——母亲思索了很久才开口。“那你可曾记得哈吉仙人在书中写过这样的一段话？内容大概是鬼伯爵——也就是在末日之战中战败的那方。小小，他当年妄图以一己之力发动战争统治整个东方大陆，哈吉仙人统领他旗下的四个高徒，无数勇士听说哈吉的名号自愿前来白鸟镇以帮助哈吉仙人阻隔他的进攻……我们都知道末日之战的结果，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末日之战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战争还未开始前，鬼伯爵派出他麾下能力最强的五个部下，为他们暂时封印了身上的黑暗气息，转而为他们注入光明能量前往仙珠山假意拜师学艺，实际上为了打探清楚哈吉仙人与他的弟子们的实力……”
“确实有这样的一段话……”我仔细思考起来，“哈吉仙人似乎还在书上附上了他们的名字……他说他很怀念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噢，不，等等——！”
我愣住了。在见到欧阳小枫的时候我为何没有……
“是的，”母亲长叹一声，“哈吉仙人将那五个人的名字一一点出，首当其冲的便是欧阳小枫。我知道他是欧阳一族的人，他是上代欧阳家主的长子，身上的光明力量比黑暗力量更加强大，较其他族人也更为浓郁纯净。只是，我并未选择他会选择光明的对立面，据说还成为了鬼伯爵能力最强的部下，甚至比其他的那四个人还要再胜过几分。他是鬼伯爵的第一祭祀，要不是出于绝对的信任，鬼伯爵不可能会将这个职位放心的交给他。他是在那可怕的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原本我们认为他在末日之战结束后便已经死去，没想到他仍旧活着，还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你告诉了你的身世。这真不可思议。”
“可我既然出身于欧阳一族，这个世世代代都掌握着光明、黑暗这两种互斥的魔力的世家大族，为什么当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会强调我没有任何魔力？”
母亲朝我摇了摇头。大概是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吧。她不再说话了。转而去忙家务。在临走之前她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那种眼神如一道火花瞬间将父亲点醒。于是他这么对我说：
“小小，很抱歉，当我们从那人的手中找到你的时候便是如此，你变成了一个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身上的魔力被抽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这具仍载有灵魂的躯体。那人只告诉了我们你是欧阳家族的人，是唯一游离在外的幸存者——那时通过小道消息，我们已经知道欧阳小枫已经归属鬼伯爵这一方。可十分奇怪的是，当人们问起来他是否还记得他是欧阳家族的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回答’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他只承认他是鬼伯爵的属下，仿佛他之前的记忆都在忽然间全部蒸发掉了一样。”
“那人是谁？我……我没有魔力，是鬼伯爵干的吗？”
“很抱歉，小小，我们并不清楚，毕竟我们此刻也是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没有祭祀那样可以占卜天运的力量。我们还是那句话，我们希望你能作为洛小小幸福地成长下去，过去的那些记忆只会给你带来不幸。我们暂时抛开已经知道你在哪里的欧阳小枫不谈，鬼伯爵的其他余党若是知道了他们苦苦寻找的欧阳小小就在这里，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啊！”
“为什么？”这场有关于记忆与身世的对话似乎变得更加有趣了。我顿时有些好奇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可听到我的话之后父亲显得有些为难，“这……”
“说吧。爸爸，小小会认真听完的！”
“好吧，小小，”父亲说，“这些事情我原本也不打算告诉你的，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想我此刻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别告诉你妈说这是我告诉你的。”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断，那些鬼伯爵的余党认为你，是承载鬼伯爵灵魂的最好容器。你拥有欧阳家族的血脉——这会使欧阳家族的人拥有有最容易吸收魔法能量的能力。并且你年纪尚小，又是在那场浩劫中唯二活下来的人。”
灵魂容器——居然是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为什么一定是我？”
“照你说的情况来看，欧阳小枫对过去的记忆已经苏醒，因此他将抵死不接受鬼伯爵的灵魂与力量的传承，这样灵魂与容器的契合度便会下降，甚至无法再用这副躯壳作为容器传承。没有了欧阳小枫，他们会转而选择你。他们认为你并没有苏醒那部分记忆，因此大概会选择你。”
“我……”吗……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还真是可笑呢。当初自己也是十分走运才从鬼伯爵的魔掌中逃出，过上了一段还算安稳的生活。结果这一切的努力……最终还是抵不过这宿命吗？天空之上的命运之神与伟大的光明创世天神呵！您二位的安排何其残酷！
仿佛是听到了祷告我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这个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听到它我几乎泪流满面。
“并不是这样。”
“你不会是鬼伯爵的灵魂容器。”
视野瞬间转换到那个灰色的空间里。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却发现欧阳小枫背着收拾好的行囊站在我面前。
“你要走了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很抱歉我食言了很多次，没有在和你第二次见面后遵守承诺离开，反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催动法阵尽力去改变即将发生的一切，我们因此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见面。可我目前的力量已经不足够我再继续撑下去了。”
“你真是鬼伯爵的人？”
“是，那又怎样。”
“你为何要……你为何要遵从鬼伯爵的安排……去打探哈吉仙人的实力……你为何非要选择黑暗……！”
听到这些话他皱了皱眉头，显然内心已经无法再维持当初那种风平浪静的状态了。“说来话长，”他说，“可由于时间关系，恕我不能告诉你，并且我自己业已下定决心不再去回想有关那时的事。当你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认知中的自己了，你会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可是，那种感觉却正是我所经历的。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天地之间，甚至快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我欧阳小枫，究竟是欧阳家族的欧阳小枫，你欧阳小小的兄长，还是鬼伯爵的部下，鬼伯爵的第一祭祀？每一天，我都重复着这种无意义的与自己内心的对话。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小小，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听父亲说我会被选择成为鬼伯爵的灵魂容器……可我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只想以我目前的状态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我也不想你就这样一直待在鬼伯爵的手下为他做事。小枫哥哥……你忘记了欧阳家族被灭族的仇恨吗？”
“对于你的第二个问题，这是我无力也无法去改变的，世人不会再接受我，他们只会将我当做叛徒去对待，我只好在肮脏的阴影中苟活。并且……就算其中有千种万种理由去言说世人也不会去相信。”
“但，我欧阳小枫在此立下誓言，你不会是鬼伯爵的灵魂容器。作为你的兄长，作为鬼伯爵的第一祭祀，我只能尽我所能去为你承担一些事情。”
“可你……”
“时间不多了。小小，在我走了之后，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瞬时间明白了什么，可当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了，隐藏进浓雾里，我又再一次痛哭起来。
而在今天莫林哥也将离开。能陪伴我的只有我的影子还有我的父母。世界就这么被残酷撕成了碎片。
在这个金色的又格外惨淡的午后，我站在门口与莫林哥挥手告别。他还是我所熟知的几年前的模样，穿着紫色的上衣与棕色的裤子，略微有些长的刘海被他梳到了耳后，露出那双金色的眼睛。几年前他造访了我家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今日他离去我再送他一程。
“我到达白鸟镇后我会托人将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写在羊皮纸上寄给你。别为我太过担心，小小，在遇见你之前的那段时光里，我一直在各地过着流浪的生活，所以我懂得该如何自己照顾自己。答应莫林哥，在我离开之后，可不要哭鼻子哟。”
“小小不会的，”我吸了吸鼻子，朝站在门外的他挥了挥手，“再见啦，莫林哥，后会有期。”
那些沉睡的记忆被逐渐唤醒，记忆中的熟悉感使他决定朝向故地而行，沐浴在澄金色的光芒里，让暖风吹走记忆中的灰尘。
他走了。仿佛无数个人影重叠在他离去的背影上。
哈吉仙人走了，将孤老在青翠的空山里，与鸟鸣声共眠。
欧阳小枫走了，脱身于红色的末日，在下一个末日到来之际前往他应在的位置。低着头走在人群中央。
莫林哥离开了，朝圣地踽踽独行，发出朝圣者的光芒。
我无力去改变那些已经发生的人与事。在他们都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走向远方之后。我又回复了许久之前那种慵懒而颓废的模样，坐在吱吱呀呀的摇椅上，住着胳膊望向窗外的明净。庭院里有朵丁香花开了，结着淡淡的愁绪，像是那在废墟之上仍然怒放的花朵。风中传来有人唱歌的声音。
时光老了，一切都不在了。那些过往被撕成一首飞逝的长诗向后抛洒了。
在他们离开之后这动荡的生活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平静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将彩色的纸张折成花朵和仙鹤的模样，将他们摆向白鸟镇所在的方向。我从人们的手中接过来自远方的信件，羊皮纸上的隽秀的字体诉说着正在远方发生的原本我没有任何办法去知晓的事。
莫林哥已平安到达，一切都安好。他正在那里，在每个繁星点点的夜晚，与我一样坐在椅子上，以一种懒洋洋的放空的状态打量着黑蓝色夜幕上群星安静的旋转。那些光芒像雨水一样无声无息的落入眼睛里。
在欣赏完夜晚的景色后，莫林哥大概也会看起破晓时的情景，相信他在那橙色的光芒中会见到这样一番景象：
在清晨潺潺的流水声中，一大批人穿过黑夜的影子，向东方的黎明双手合十祷告着，虔诚的犹如朝圣者般前行。
在嘶吼声中有人死了，倒在西方静寂的黑暗里，手指如雕塑一般指着归途的方向。鲜血汇聚成河流向前流淌。
有些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那边才是他应该去的远方。
而更多的人仍前行着，一心向着光明的方向，呐喊着，前仆后继的汇聚成海洋，直到时光的最后。
莫林哥，遥远的身为英雄的过往在召唤着他，于是他竭尽全力也要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在晨光中他看见最靠前的一个人，逆着光，在冲他微笑。
“你好，我是莫林。”那人说。
我所熟知的莫林哥愣了愣，转而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永恒的归途。我站在后面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大概这就是记忆的、一切事物的那条永恒的归途吧。
我下定决心。准备像他们一样，朝远方大踏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