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慵懒的倚傍山头,勾勒出连绵的山峦,线条温和而柔美,绵延至无尽的空间。整块天空一副醉态,泛着红晕,漂浮的云絮也浸染其中,仿佛耽于脂粉的少女,无意矜持。这惬意的光景,谁也不会介意几片雁影穿梭徘徊其间。微风五孔不入,游弋于街巷沟渠之间,窥视万物,掌控全局。零星散布的瓦房蜷缩于新拔起的高楼当中,不啻被收监的囚徒受人看护。远处的海浪声隐约入耳,这是一座静谧的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海。
"日子真是越过越安静。"乔老头自叹道。
乔老头坐在一张竹编的老式靠背椅上,眯着眼睛,几根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嘴里哼唱着不知其名的老调小曲。有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呆望着电线上的鸟儿,或者盯着墙上冒出的几撮小草。日子便是这样一天一天打发过去。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巴闲不住,不耍点嘴皮子,总觉得不自在。"乔老头总是这样对大伙说。早些年,他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年龄相仿的老人,老人们总是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攀谈,间或打打牌、下下棋之类的——人类晚年的生活大体如此——无非就是打发时间。
那几年里,他可是本镇响铛铛的人物,闲余饭后,老人们总是聚集在他家院门口,并排坐着,人多的时候可有将近二十个,像是要举办一场排场宏大的众口相声。“咱这群人可比洋人的议会强多了,哈哈。”老头总是得意于自己非凡的口才吸引众多观众的捧场。他异常的不读书,但是毕竟年届古稀,经历过革命和无数的变革,加之脑袋灵光,再乏味的故事经他之口,添油加醋,轻而易举地改编成跌宕起伏甚至光怪陆离的大事件,同时又不失故事的本真——他便是有这样的一套本领。
“不要整天到处吹嘘,都一把年纪了。”老伴儿时常冷嘲一句。
“嘿嘿,人跟动物的区别就是有语言,不好好发挥这本领可真浪费,我可是语言的忠实拥护者。”
“就你嘴贫,赶紧吃饭,我煮的饭还不够堵你的嘴吧!”
“我这几十年跟你说的话恐怕已经够塞满了你的耳朵了,你这婆娘,真冷淡,嘿嘿!”
“赶紧吃,赶紧吃!”老伴儿的两片干瘪的嘴唇微微舒展上扬,露出了些许少女时期的羞怯。乔老头看出了其中的韵味,不禁自鸣得意。
两老人便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几十年,乔老头总是喋喋不休,但与在访客中所表现的说话的态度和方式迥然不同,对老伴儿的言语总是表现得殷勤而深切。而老伴儿也乐意成为他最忠诚的听众,即使在他们有了孩子之后,这样的相处方式亦未有多大的改变。
“你们都是一群庸俗的人,只有我老伴儿才懂得我的内涵。”偶尔滔滔不绝之时,看着一个个痴妄入迷的神情,他就会略带嘲讽的插入这么一句话。而老头儿们丝毫无意去理睬这句话的意味,自顾沉浸于乔老头的新奇故事里。
那时候,这座小镇还算的上热闹。大街小巷无一不是孩童的游乐场所,年轻人在当地的某个单位或是某家企业某个职位,养家糊口之事绰绰有余。而一个地方的人气是否兴旺往往取决于年轻人和孩子的比例,有趣的是,这又能充分反应在了年老人的生活状态之中。若是家族三代或四代同堂,那老人家必定满面春风,精神焕发;若是子孙长期在外,则老人家想必忧心忡忡,郁郁寡欢。
这样,平淡地过了几年,本是风前残烛的老人都已入土为安,而身体尚健康的老人囿于儿女的劝诱搬到省城去了,一来为了方便照顾,反之也可以在家里帮忙看护孙儿。几年间,乔老头的访客日益减少,后来只剩两三个偶尔空闲来拜访。
“恐怕我已经过气了。”乔老头偶尔对老伴儿嘟囔道
“知足吧,老头儿!呵呵”
哎!
不久,老伴儿撒手人寰,老伴儿身子本来就弱,又长期劳苦,凡是必亲力亲为方可放心,心肺功能早已衰退,乔老头业已心中有数。临终之前,乔老头蹲在病榻盘,握着老伴儿瘦削枯槁的手,显得异常的悒郁且平静。
“今天怎么不说话了呀,真不习惯你这么安静。”老伴儿发出的声音夹杂着粗糙喘息,咬字被气体给冲淡了,显得含糊不清。乔老头自顾怜爱的看着老伴儿,仿佛也在同情自己。“跟我说说话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老伴儿费劲的摇了摇被握着的手。“好,跟你说说话,可是你要好好听着哟,可不能睡着了,不然可不饶你”。老伴儿混浊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和柔情——想必再也无力勾起嘴角了。
老伴儿去世后,乔老头变得异常的沉闷,不大爱说话。他身体还算健康,无病无痛。而这也是最困扰他的,他总念着自己也赶紧离世去陪老伴儿,一个人的生活总归是太过平淡。“我这身体呀,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他偶尔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略带嘲讽。
日子似乎比以前更加漫长了,乔老头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像是在期盼着死亡等我降临,久而久之,开始变得麻木跟无所谓了。访友们,间或过来坐坐,闲聊几句,乔老头比任何时候都安静的多了,大多数都只是被动的搭话而已。再到后来也就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了。只是熟稔之人路过互相点头施礼罢了。人活到这份儿上无非只有两件事儿做:其一,回忆往事,等待死亡;其二,便是按部就班的继续生活。但终究都只是打发时间,消磨生命——最后的审判注定要来。
只是死神似乎姗姗来迟,乔老头便日复一日这么过着。
乔老头慢慢睁开眼睛,周遭的景致已与老伴儿健在的时候大相径庭,从前的瓦房统统被推倒,那些儿在外拼搏赚了钱的年轻人,回来把老房子盖的又高又豪华,门修的结结实实,墙体刷的平平整整,然而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住宿,大部分时间房子空置着。唯独乔老头仍住着两层的小瓦房。
“哎,真是浪费!”乔老头时常如此叹息道。这几年小镇上人口越来越少,然而房子却越建越高,大家似乎在互相跟风追逐,互不相让。“老伴儿,咱孩子在有本事,这房子也咱也不修,这可都是宝呢!”老头儿颇有些沾沾自喜地自言自语。
夕阳已隐藏至山后,云彩褪去妆容,夜幕拉了下来。乔老头仰起身子,从旁边的小木凳拿起杯子,长长地喝了一口水,然后扶着椅子托起身子,舒展了一下四肢。老头儿不高,脊背微屈,走路尚稳当。长着一副与他的年龄相称的脸庞,犹如揉皱了又展开的纸。眼角与额头的褶皱尤为深,肤色和许多患了肝病的老人完全不同,而是略微显得苍白的健康肤色。脸颊溅起了几小片老年斑,左侧上睑略微下垂,遮住小部分眼睛,嘴唇淡黄色的。着实一副安静祥和的神态。
乔老头左手托起小木凳,右手抓着扶手椅背,缓缓走入房间,随后门慢慢关上,他的脸,连同他的整个身体消失在了门后。灯光亮起,透过窗外映射到新修的水泥地上,逐渐融合到新月柔和的光亮中去,一直延伸至山的那一头,海的另一岸。
这里便是生命的尽头,而生命的尽头究竟是永无止境的循环还是终将消亡,抑或无尽的毁灭与重生交替。谁,又能知道呢?可不论怎样,谁,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