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这本书是早已读完了的。然而却迟迟不敢下笔,因为每每个想到这位文化大师生命最后20年不平的遭遇,心中便堵得慌。这颗巨星的陨落,无法不让人痛惜。
诚如先生曾为王国维先生撰写的纪念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一代学人毕生的追求,又何尝不是先生对自我内心的观照?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尽管生平遭受了许多不公平的际遇,可他始终不改初心。哪怕是在双目失明,后来又摔断大腿骨的肉体痛苦中,亦或是遭到了停职批斗,尊严被践踏的精神凌辱中,他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苟且求全。
如果用“学富五车”来形容先生,丝毫不为过。在他年纪尚轻时,便已满腹经纶。这样一位国宝级的人物,的确是世间不可多见的。
解放前夕,国民党曾屡次派遣专机,欲带他去台湾,可他固执地要留下来。后来,世界顶尖的大学,哈佛、香港大学等也曾数次递过橄榄枝,都被他婉拒。我想,那是因为他对中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他的根就在这里。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在广州这个风和日暖的地域,他遇到了懂得自己的知音——陈序经。彼时,他是岭南大学的校长,凭着真诚和热情,打动了先生。这位本家,在工作上竭尽所能地对先生予以支持和配合,在生活上,也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份体贴与懂得,让先生感到十分欢畅,事业更是如鱼得水。
先生一生不参与政治。正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醉心于学术,这才是他心灵的桃花源。所以,即便身体羸弱如斯,他依旧满怀激情地教书育人,著书立说,给后世留下了优秀的人才和煌煌巨著。
1953年,是先生生命勃发的时期。长篇文学评论《论再生缘》诞生了,他将生命的激情,感怀身世的浩叹,全部倾泻在书中人物身上。这篇评论,气如长虹、势若飞瀑,冲破了“史”的沉重与凝思,生命的快意有如插上双翅,尽情尽性地在精神世界里翱翔。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写这篇文章时,先生已经双目失明。他一般是让助手先给他念材料,然后打腹稿,口授,再修改。若是需要相应的材料,他便吩咐助手去寻找,直接说出是在哪本书第几页上,十有八九不会出差错。这种惊人的记忆力让人惊叹不止,真是旷世奇才呀。
而《柳如是别传》,更是长达八十多万字,史实详尽丰富,令人景仰。书中的主人公——“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可说是先生跨越时空的知己。她那深厚的家国情怀和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令先生激赏,又何尝不是对独立之精神的写照呢。
先生当之无愧是“教授中的教授”,备受国家领导人的关怀与器重。陈毅和陶铸,就曾一再嘱咐相关工作人员,要给予先生特殊的照顾。
然而,随着整风运动的进行,“厚今薄古”的口号正盛,知识分子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不公正待遇。这其中,有太多的画面令人不忍直视。比如,先生的弟子刘节教授,就因为维护老师而数次遭到批斗,甚至被勒令像狗一样爬出大会堂,尊严与斯文何存?
先生也未能幸免,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被冠以“假权威”、“伪科学”的名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汹涌而来。
更凶险的是,随着政治浪潮的接踵而至,“文化大ge ming”,再一次摧残着已暮年的先生的身心。
虽然先生没有遭到毒打,但昔日连慕名晋谒也没有资格的“革命群众”,乘机肆意进入陈家这块“神秘的领地”,抄家已到了不分日夜的地步。高音喇叭日夜在耳畔狂轰滥响,年近八旬的先生终于不堪凌辱,含冤而去。然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生信条,至死未曾动摇半分。
悲哉,痛哉,一代大师的离世,实乃家国之不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