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默默的等待时,为打发激动的心情,就设法找些事情来做,例如把小桌擦得很干净,连一只煤油炉,两只钢精锅也擦得锃亮。时间到了中午,他吃过午饭继续等待,但这时的等待,已加进忧心、焦虑的成分,真是欢乐与痛苦同在,幸福和折磨共存。他不停地拿出钱万兴奖给的金表来看时间,等到傍晚六时,夕阳西下,窝棚里黑沉沉的时候还不见兰娣到来。他这时点亮了火油灯,心里好似藏着十五只吊桶,正七上八下的在胸腔里翻腾。等三宝看到金表上的时针指向十点钟时,他急得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兰娣可能出事了!”
三宝立刻换上黑色衣裤,带上铁弹子,照着手电筒,走出药水弄,直奔法大马路的金家而去。这时天空是漆黑的,还下着濛濛的细雨,使浅褐色的苏州河腾起一股烂菜般的臭味。潮湿的风一阵阵吹过,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与他眼里的热泪汇合在一起往下流淌。路上人车罕见,湿漉漉的马路被黑暗严密的包裹着,可以看到前面地上在微微的发亮。他拼出全力向这微弱的亮光奔去,希望在那里能见到心爱的姑娘。冷风冷雨吹打路边的行道树,发出沙沙的呻吟和叹息,它们和三宝这时的心情一样的忧伤和凄凉。
“清明坊”内关门闭户,黑黝黝的一片,金家二楼的窗户有微弱的亮光,这点亮光点燃三宝心中的希望,说明两个大烟鬼还在,只要有活口,就能找到兰娣。他和兰娣曾经约定用三声猫叫,是楼下相会的信号。今晚三宝叫了三遍却未见兰娣下楼,说明情况十分严重。午夜一时左右,二楼的灯光熄灭了。但三宝的希望没有熄灭。他想等到半夜三点多钟,马桶车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会拎着马桶出来。于是他在雨夜到附近几处街道里弄徘徊躲藏,稍事休息。当听到轰轰隆隆的马桶车从远而近时就到街对面,睁大眼睛看着从“清明坊”弄堂里拎着马桶出来的女人,等得望眼欲穿,就是没见到兰娣。
三宝这时吓得手足冰冷,但他又怕自己看走眼,等到马桶车“辚辚”驶去,又蹩回这条狭窄肮脏的弄堂去看,金家后门墙边放着六只倒空的马桶。他记得兰娣曾告诉说“楼里住了七户人家”。说明有一户人家没人出来倒马桶。这个坚强不屈的男子汉,现在一下子竟象棉花糖似的软瘫下来。他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他的心被两个大烟鬼的魔手捏得粉碎。
他忽地从地上跳起来,拔出插在腰带上的匕首,想冲上楼去找这两个恶魔问明情况,然后一刀一个杀了再说。但仔细一想又退回来。他觉得还有两种可能:一是兰娣为救凤凰劳累过度而睡过头没出来倒马桶,到早晨五点半钟再看看她是否出来买菜;另一种可能是两人走岔路,我来这里找她,而她去了滚地龙,也没见到我,两人都在急得跳脚!
如此一想,三宝又燃起新的希望,他又到对街的商店屋檐下去等待。这时雨已停了,冷风吹在他的湿衣上,加上昨晚没有吃晚饭,体内没有热量,使他冷得发抖,就咬牙坚持着。好不容易看到东方由黑变白,由白变蓝,他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个从弄堂里出来的人。从第一缕晨光洒落到水泥地面起,一直到艳阳普照,在二三个小时内进出弄堂有上百人,就是没见到自己为之柔肠寸断的兰娣姑娘。
此刻他的脸色,神态很可怕,凡看到他的人都会显出紧张,恐惧的表情来。他这时觉得两条腿沉重得迈不开步,现在支持他行动的是一个信念:赶紧回到药水弄去,如果在“滚地龙”里还见不到兰娣,就必须立刻着手营救。“如果没有兰娣,自己也不要活了!”
三宝掀开草帘,里面空无一人。这时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在笼子似的“滚地龙”里暴跳如雷。他狂吼着要去找两个大烟鬼报仇,当冲出泥泞的药水弄时又踟蹰地蹩了回来。因为他想到当务之急还是救人要紧,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已经过去一天了,以兰娣的刚烈秉性,时间愈长则生还的希望就越小。但要救人谈何容易,自己单枪匹马,又不知她在哪里?他冥思苦想,脑海里一片混乱,感觉全身眩晕无力,才想起从昨天午饭后到现在还未进食。他来到街上找了家小饭馆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当脑细胞获得充足的营养后,整个人就有了精神,有了信心,而且思维活跃,提高了推理、分析、判断的能力。他想:
“凤凰出走后,金家两个大烟鬼最大的危机是生活无着,烟源断绝,为了活命,首先需要的是钱。所以他们就是判断出兰娣放走凤凰,也不会谋杀兰娣,最好的报复手段是将她卖了,既得到一大笔钱,又报了仇。兰娣曾告诉我说“花狐狸要凤凰到喜乐里艳春楼老鸨家里去祝寿,电话里谈到六万元看来是卖身钱。”现在凤凰走了,他们就有可能用兰娣去代替,估计在昨晚前就设计将兰娣骗进艳春楼。如果我现在去找两个大烟鬼算账,反而会打草惊蛇,还是先去艳春楼打探情况再说。
他想起兰娣的许多好处:她不仅美貌,而且冰雪聪明;她不畏强暴,正直勇敢,无私无畏,敢爱敢恨;又能不慕虚荣,肯一心一意爱上我这个没文化、没家底、没社会地位、一个拉车的,除了我俩情投意合的缘分,主要是她有金子一般的心。这样的一个好姑娘,我愿意为她而生,为她去死。有了她的爱,我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如果她被卖进妓院,要救出兰娣并非易事,能在上海开妓院,干买卖人口的人,大都有日伪的后台,有流氓黑帮作靠山,并且豢养着保镖、打手。一旦动手,他们就会立刻召来大批军警围捕,如果被抓,旧案重翻,后果十分严重。但再难再险,我为了兰娣愿万死不辞,要死让我俩死在一起吧,也算死得其所了!”
三宝打定主意,在上午十时左右收拾妥当就来到四马路的喜乐里。这条弄堂有十多幢石库门楼房,都是买春的妓院。而艳春楼是其中最气派豪华的一家,两幢合一的三层楼房,大门口的门楣上,挂着十几个艳名彩灯,黑漆兽环的大门半掩着。三宝从门缝里瞅看,屋里深邃寂静,没见人影。
他返身从弄里出来,看到弄口有几家商店,其中一家是店面简陋的鑫泰烟纸店。小店装着半截高的木柜台,人在店里可看到街面的情况。这时店里一个学徒模样的人在盘货。三宝走去招呼:“小师傅,我买一包白金龙香烟。”
那少年正是学徒阿兴,他见有顾客来,就立刻笑吟吟地过来收钱付烟。三宝看他和善殷勤就试着问:“小师傅,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昨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小姑娘到艳春楼去?”这话问得不合情理。
阿兴瞪着眼睛看定三宝有两分钟,然后摇摇头说:“这条喜乐里每天进进出出的漂亮姑娘有许多,我哪能知道谁是到艳春楼去的。”他回答得合情合理。
这时三宝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出现凄惨痛苦的神情,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央求对方说:“小师傅,我在找这个姑娘,我是他哥哥,她是一个好女孩,昨天突然失踪了,家里大人都急坏了,四处派人在找,有人说她被坏人骗到艳春楼去了,所以我到这里来找,我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帮帮我,好好想想,把你昨天看到的情况告诉我!”
阿兴善良忠厚,是个有正义感的小青年。他原来心里就十分同情昨天被抓进艳春楼,那个勇敢美丽的姑娘,现在见三宝专程来寻,就动了救助姑娘之心,于是他悄声详细告诉三宝,昨天上午发生的情景。三宝听了感激不尽,拿出一百元钱作为酬谢,同时答应为他提供消息保密。
有了确实的情报,三宝振作精神,大摇大摆走进艳春楼。由于妓院内夜夜花天酒地作乐,现在楼内还是春梦绻缱,高卧未醒,全院寂静,也未见门房出来招呼。他先在底楼观察,那里是两套前后厢房打通隔成的两个大厅,是嫖客摆花酒宴饮的场所,墙上名人字画条幅,红木茶几椅座,布置精美豪华。后面有一排辅助用房,一座宽阔的红漆楼梯盘旋着直通楼上。
“楼里有人吗?楼里有人吗?”三宝敲山震虎在底楼大声喊叫。
这时底楼一个小间的房门打开,走出个睡眼惺忪,贼眉贼眼,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他穿着短打,趿着布鞋慢腾腾地过来打量三宝。他见对方穿着一身粗布短袄,长裤扎脚,剃着平头,脚上一双蓝色回力牌跑鞋还满是泥浆,估计最多是个帮办一流的人物。他顿时沉下脸来,气吼吼地喝叫:“喂喂……啥地方来的码子?一清早到这里来叫魂,你吃了豹子胆呀!”
“我是杜公馆派来的,来找兰弟先生,我家老爷有事要找他商量。”三宝机智地冒用上海大亨杜月笙之名,以此来呼唤兰娣。
“去……去……我们这里没有啥兰弟先生,滚,快滚……”这伙计说着就过来用手推搡三宝出门。三宝用力一挥手,那小子一个跄踉就摔出去六七步远,一头撞跌在一间小屋的门上,“轰隆”一声发出很大的声响,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这时楼梯“咚咚”一阵响,奔下来的是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保镖丁飞彪,他大声吼叫“啥人不想活了,敢到这里来撒野?”
三宝一见这凶狠的家伙,知道对方就是暴打兰娣的保镖,就有了提防之心,乘着他问话机会就大声回答:“我奉杜老板之命来艳春楼找兰弟先生。他家里人说,兰弟先生一定在这里。兰弟先生你在哪里呀?兰弟先生快下来呀……”
“叫啥魂呀?”从楼梯上又下来一个妖冶的中年妇人,她就是“五步蛇”,刚从梦中惊醒,听到楼下人声嘈杂,就随手披了一件绿缎睡袍匆匆下楼来查看。她站在丁飞彪的身旁,两手叉腰,横眉竖眼准备大抖威风。
“咚……”,“咚……”这时在一间小屋里传来撞门的声音,三宝听到,知道兰娣被绑在那里,听到外面的动静,发出呼救的信号。他正要向那小屋奔去,丁飞彪却抢前一步拦住了三宝的去路。三宝用力一甩,把他摔出几步远,他一个踉跄又站住了。三宝奔到门前,见门锁着,正要用力踹门,瞥见丁飞彪举起近边一只红木圆凳朝三宝头上飞来。三宝飞起一脚,那圆凳竟向五步蛇的胸部撞去。她躲避不及“啊呀”一声仰面翻倒在地,哼叫着已爬不起来了。
丁飞彪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气得咬牙切齿,把两只暴眼瞪得滚圆,从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三宝头部扔来,三宝侧身躲过,那匕首铮铮地牢钉在小门上。三宝迅速从口袋摸出几个铁弹子来,一扬手先打中丁飞彪的左眼,他还没叫出声,第二课铁弹又到,打中他的右眼。这恶棍“哇呀呀”一声惨呼,痛得在地上翻滚嚎叫。
楼上已惊动了许多男女,那些在这里过夜的嫖客呼叫着,纷纷夺门而逃。小屋里还在“咚咚”地撞门,三宝赶紧用那匕首把门撬开,果然看见兰娣被捆绑着手脚,嘴里塞着布条,披头散发,满脸血迹躺在地上,刚才是她用绑着的双脚用力踹门发出的声音。三宝立即用匕首把兰娣身上的绳索割断,拉出她嘴里的布条,她一把抱住三宝大哭起来。三宝悲喜交集,搂住兰娣又想哭,又想笑,又是怜爱,又是痛惜,不知如何是好。很快三宝清醒过来,他担心艳春楼的人报警,如果出动警察,惊动日本宪兵,就很难脱身,他俩的通缉要犯身份就会暴露,后果就非常严重。所以他二话不说,拉着兰娣起来扶着她飞快冲出艳春楼,往“大世界”人流密集的地方奔去,艳春楼里没有人敢来阻拦,只是传来一片鬼哭狼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