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镰刀早已磨好,几把一排地放在墙根;独轮车竖在街门边,木的轴做了新修理,橡胶的轱辘充满了气后鼓胀胀地膨起。从他开始到田边去守望、和村人谈论麦子的长势、谈论田地的墒情时起,我就留意着那一片一片待割的麦田。
那麦苗本来还青绿着颜色,没有多少天,忽然地就变黄,由根而梢,黄到直刺向天的长尖麦芒顶端。每一针芒刺、每一个叶片都开始灿烂得炫目,包裹着麦粒的每一片被饱胀的子粒撑圆的包皮也现出淡黄色。麦秆婷婷,通体发出金子的色泽。麦穗立在麦秆的尽头,像女孩子编好了黄的麻花辫,成熟且俏丽,一排排地期待着将近的好事。
房屋静立,人声寂寥,麦地围着村庄、绕着土路连出去,在北方的山地与平原上铺向远方。其它的颜色都已褪去,乡村在麦收季里全然被金黄包裹着、霸占着,又被毒辣的太阳狠劲儿地蒸烤着、蹂躏着,似要沸腾、要燃烧。
一场乡间的大事正在酝酿。连猫儿和狗儿都藏在阳光的阴影里,安静地喘气,眼睛或眯起或望向远方,尽量地避免和长到最后关头的麦苗们争太阳的宠。树呀、草的也都尽快地过了最旺盛的生长期,收敛了一些长势静待属于麦子的季节。蝉声却聒噪,仿佛要给那麦苗再鼓一些劲头,帮助它们最后的生长。每一家都在准备,都在把农具磨亮,把精神蓄好,为着那终于要到来的一刻。
“开镰啦!”不知是谁,总会在某一天的街头喊上这么一嗓子。那声音透着某种力量,迅速传进了每个村人的耳朵。人们就激灵一下动起来,好像是能量积蓄已久,一心在等待着这样的召唤日、爆发日。
总是在清晨,太阳并没露脸,几道晨光在东山顶上挑出些偏暖的柔和色泽,勾勒出村人早起的身影。镰刀闪着银的光夹在人们的腋下,独轮车吱悠悠地在土路上碾出些欢快的声响,一家一家的大人和可以挥镰的孩子快速着脚步奔向自家的地头。
晨雾的湿气还没散去,父亲的镰刀就已挥舞。这每年一次的地头开镰仪式总印在我的心头。父亲的脚趟下地去,敞开白褡裢的扣子,张嘴向手上呵了气,腰一弯,左手就伸出去,长的臂弯拢住一片麦子,搂伏、捋顺、夹紧,右手的镰刀就跟过去在麦根处快划,“呲呲”声过,一扎麦子就已平伏倒地,成堆地放在齐齐的麦茬上。这样地放倒两堆、三堆麦子后,母亲和我们姊妹仨就满心佩服地上阵了。
看父亲的收割是一道风景,到我们自己用镰时就是累与痛了。母亲也是割麦子的老手,速度虽没父亲快、力气也没父亲足,但是一直不停歇。镰刀却并不听我们姊妹的使唤,伸向麦秸时高了、矮了或划向秸秆的角度不合适,麦子就割不断,割下了也是长了、短了不一,乱糟糟地堆在地上。
每个麦穗头上都是一圈尖锐的麦芒,点点地刺向脸和脖子;细长的叶片失了水份,边缘处也像锯齿般地割向小臂和小腿裸露的皮肤,我们就在这样的刺痛里和那片田野、那些熟透的麦子进行着生命的交割。地头长,连接了我们和北面筐柳家两个村子。两百多米的一畦,父亲可以头不抬起、镰不落地的一气呵成,然后才在地的另一头稍做喘息,舒心地看一眼身后倒伏一地的成堆“战果”,然后满身满脸汗水地回到我们刚割出去不远的那排接着割下去。
连着的都是麦地。每家都是弯腰收割。肯定得到半个上午过去的时候,才得到口令可以休息。这才伸直僵硬的腰、唤醒不听使唤的腿脚,蹒跚到地头,平坐在地堰上。我记得有两年的小麦收割日都赶在了端午节,祖母起早煮熟的鸡蛋揣在衣兜里随着身体的弯伏、起落滚动。在身体的极度劳累后把鸡蛋拿出来,把白的、红的蛋壳剥掉,撒进地头的麦茬间。麦穗、蛋壳、收割后的地面,还有柔的风吹来,鸡蛋嚼在嘴里就格外的香。人与这些事物间在那样的烈日下的联系至今还会在我的头脑的某个部位搅起,成了磨不去的印记。
上十天麦收时间每家都忙在田里。稻草帽和白汗褂隐在麦丛里,人与镰刀为伍,以全蹲伏、深弯腰的姿势赶着麦浪走。放倒的麦子要及时地扎成捆,垒成垛。捆麦子也是技术活,需要拢了一大抱麦子,从中选一把麦秆长的,在底部打结,从麦穗处分开两绺,成一长绳状,然后伸进大抱的麦子底,合围、收拢,用膝盖顶住中部,收紧,把麦子做的“长绳”在麦穗处缠绕、拧紧,余头塞进麦捆中,这样,一大抱麦子就被束紧。这个捆扎的过程用的也是整个身体的力量,手、脚、肩与膝的合作,弯腰、低头、跪地的配合,劲使小了捆不住,使大了穗头断开,捆松了,麦子就会散开……
把麦子运回场院用的是小推车。麦子几捆一次地被搬运到地头,父亲就把它们放上小车。先横摆、摞高,再竖摆、摞高,让麦垛的体积在小推车上放大开去,直至父亲两手握住车柄,身子整个蹲下,车柄间的宽板带挂上脖子,大喊一声,集聚的力量爆发出来时刚能握住车柄立起,眼睛仅能从麦捆的中间看到前面的路面,这才绑定了绳索,沿地边窄路推出去。
回到村中场院的土路上有长的上坡和更长的下坡,有几处直角的弯道。平直的路父亲的小车推得飞快,跟在车旁的母亲和我要小跑着紧撵。弯道处父亲放缓了速度,控制着车头准确地拐向交叉路。那段上坡路,母亲和我就要把系在车头上的绳子拉紧在肩膀上,把我们匍匐下身子的拽动与父亲弓下身体的推动合成一体,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用力,让重达几百斤的一车麦子一步步地到达路顶。在“天天桥”的水渠边稍事休息,车子就来到向下的长坡的顶端,这时改作了母亲推车、控制方向,父亲则背对车子、把整个的身体靠在车头处,顶住车子,减缓车与人下行的速度……一路上都是各家的小推车,吱吱扭扭地在山路上唱出各自收获和艰辛的调子。
只在这个麦收季里,小推车就要在麦地与打麦场间来来回回地推到几十、上百次。往往几个来回推过后,父亲会回到家里,擦汗、冲凉、舀起锅台后祖母准备好的大米水一顿猛灌……年纪稍长,我也推起了小车,开始了那一段路程的往复跋涉……
场院上,每一家的麦垛都叠成几座山包,围出一片空地等待着麦子脱粒的时刻。
那是一场高强度的劳动,需要很多人在流程中的每一个节点上通力配合。村风朴素,哪一家打麦子,只要喊上一嗓子,村人就会自动地跑过来帮忙,当然,轮到帮忙的人家打麦子时,被帮过的人家也会及时赶去。联产承包后农户家庭形成了约定,脱粒机进场后按需排号,机器不停,连夜运转,“打麦子”的家庭就轮番上场,所以夜半被叫醒披挂“上阵”是常有的事儿。
电灯拉进了场院里,灯泡挂在临时竖起的木头杆上,串成一串,映着麦垛的黄,映着人们的忙和累。我年少的脑子里印着这样的画面:那个庞大机器的链条转动起来,“吭吭吭”地呼啸,围着机器的人们也跟上它的节奏转动起来。成捆的麦子被搬运到铡刀旁,放麦捆、摁麦捆、铡麦捆,铡刀开合,麦秆和麦穗分离;穗头被木叉挑起、放进机器的传输轨道,那轨道颠簸着向前,麦穗被吞进机器的肚腹;然后,机器的上端出口就飞扬出粉碎的麦秸,下端出口就流淌出饱满的麦粒;麦秸被木的叉子挑开,扔到远点的地方,麦粒被铁的撮子撮起,放进张大开口的麻袋;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被小推车推走……粉尘、碎的麦皮弥满空气,附着在人的脸上、发上,钻进人的眼睛、鼻孔,被吸进嘴里……灯光拉长了每一个劳动的身影,夜色在麦收季里饱胀着希望。
还有一件艰辛的事儿,就是把四面聚拢来的麦秆、麦秸(村人合称其为“麦扬”),即时地垛成麦垛。夜晚做这件事情还好,有夜风吹来、有夜月相伴,累会消解去一半,白天做时就增了累的份量。有一次是在正午的太阳下,长大的我站在不断升高的麦垛上,不停地把木叉挑过来的麦草挑起、摞上,整个人离太阳的距离越来越近,身体处在毫无遮拦的极强光线的暴晒下……但是你不能想这些,你稍有停顿,那些截碎的“麦扬”就会飞过来,扑在你的脸上、身上,甚至把你埋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但开启这样的进程,每一个流程内的人就要不断重复自己的动作,不能停歇……等这一场麦子打完后,每个人都要瘫软下来,机器暂时归于宁静,人们就蹲在麦垛旁、倚在麦垛上,或者就躺在麦垛顶,在软软的“麦扬”怀抱里短暂休息或者安然睡去。
太阳依旧火热,这正是村人希望太阳在这样的时间段里要有的样子,好给足麦粒晾晒的时间。麦粒铺在了平房顶、院子中、街门外、场院里,甚至铺在了大路的两边。这些麦子的果实让人们想尽办法寻找和拓展着铺下它们的地方,把村庄的每一点空间铺满金黄。
晾晒需要不断地翻动麦粒。用脚趟或是用耙搂,让平铺的麦子起脊,形成立面,让受阳的面积更大。越是太阳火辣的正午越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翻动一次,而这样的活一般是小孩子做。在太阳的毒晒下,赤脚趟过麦粒的地毯,享受着同麦粒一样的阳光。头顶是炙烤,脚底是滚烫,人被蒸煮着,无处逃避。
总要这样子暴晒个三四日,白天晾下,傍晚收回。当父亲抓起麦粒用手掌握住,再让它们一粒粒地从指缝间漏下,感觉不再反出湿气时,就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干了。”这时才把麦子成袋的捂几天,再晒出一、两次后,就把大部分交了公粮,小部分留出供短时间内食用,还有一部分就可以封缸储存了。在作为储藏间的平房里,每家都会摆上几个自制的大缸,在经年的岁月里饿怕了的人们会每年省着吃,攒下陈麦一年一年地放。
这个晾晒过程最怕下雨。麦收季一般又是多雨季,雨水说来就来,有时候就让人们处在晒下麦子、抢收麦子的过程中。或者会有一场大雨,一天、几天地下,人们望着天叹息。天睛时地湿,麦子也不能铺出去,就去场院上撮起散在泥土中的麦粒,到南河的水里涤清;拔起场院边上散失的麦粒随雨水长出的麦芽,喂给猪、喂给兔……
田地里的麦茬间早已间种的玉米苗开始长高,粮食的季节已经转换,麦收季宣告结束。
2018.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