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看这株玉兰树,开一次花就是一年。”
一名老犯领着刚入监的我,走过伙房边一棵树。我端着脸盆碗筷,背着被褥衣服。
“他娘的都开了十几次了。”脖颈露出龙尾文身的他,仰头望着洁白的簇簇花朵。
想不到,后来我也看它开了十几次花。
* * *
大家叫我阿灰。
我名字里没有灰或者辉这个字,入监那天不知谁先叫的,大概看我灰头土脸吧。我没抗议,周围很多人的绰号比这难听十倍。阿灰就阿灰吧。
监狱里正规场合要叫全名,不许用绰号,罪犯改造规范第50条:“罪犯间一律互称姓名,不得叫绰号、起外号,不准称兄道弟,不得使用入监前在社会上的邻里、亲友家族称呼。”
但几乎每个人有绰号,且与本人几分神似。老犯总结,一个人名字会起错,绰号不会错。故而有人总爱给人起绰号,乐见自己的创意跟随新犯蛋子走过整个坐牢生涯。
罪犯改造规范每个人必须背熟,否则各种评比直至减刑都受影响。它起先有58条,2004年精简为38条,从3200字减少到1200字左右,便宜了后来的人。老犯拿这事说新犯,“你看你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年少死好多脑细胞懂不懂?”
对老犯而言,坐牢最伤脑筋就是“炒冷饭”背规范,而且新38条和老58条有雷同之处,背着背着就混淆。这时老犯爆粗口,日它规范的先人。
我问它的先人是什么,老犯发愣,笑着说阿灰你别钻牛角尖,爱钻牛角尖的人在这儿混不好。
我说去年还自由时,在你们四川那边坐出租车,遇上公交车抢道,出租车司机也狠狠日了一句。当时我问公共汽车的先人是啥车,同样把他难住了。
老犯嗤嗤笑,说你这家伙挺逗的嘛。判了多少?
我想一下,答:两年。
真的假的?老犯怀疑的表情。这是重刑犯监狱,有期徒刑两年不可能送来,要不就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最重的重刑犯。
正是那种没期限的刑期,打印在判决书上,插在我的西装兜里,来到这所监狱。是的,那是最后一天穿西装了,此后循环于囚服的三种款式,冬装、夏装、春秋装。
* * *
监狱硕大的铁门在面前缓缓移开。
“报告!”我喊。高处的武警面无表情吐了一个字,“去”。
迈开步子穿过门洞,如同走进一个冰窖。我一边想,半条命扔里面了。
厚重的门在身后闷声合上。它下一次为我打开,得多少年之后,那时我老成啥样子了?
媒体写到某人被判无期,“他的余生将在监狱里度过”,比无期更严重的死缓呢?
耳边是法官当庭宣读的声音,“判处死刑,因……可不立即执行,缓期二年执行。”咚的一木槌,像在我额角盖了一个灼烫的金印。
有人想当然,应该是只给活两年啰。于是某个犯人家属,算着时间到了,赶来见一面并送来寿衣。这成了服刑圈长久流传的一个笑话。
死缓是中国独有的概念,本该死的人保住命了,除非考验期内重新犯罪被执行,这样的怪人十年才出一个。
我保住命,母亲更虔诚信佛了。我关押在看守所期间,她远赴海天佛国普陀山,三步一跪那999级台阶,早晨直到中午。佛顶山寺庙门口的僧人见这浑身尘土的疲乏老妪,挥挥手:“进去吧,你不用买票。”
听着家人的形容,字字锤击胸口。死缓的漫长刑期之后,我还能回家见到活着的母亲吗?
这是每个重刑犯的痛点。管会见室的队长说,那儿的母亲形象最令人心酸,不足100平方米的休息室里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母亲,年龄参差不齐,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憔悴。
风尘仆仆写在脸上,疲惫焦虑刻在眼中,整个人都是憔悴的化身。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独自一人拖病体从贵州来江南探望儿子,为避免中途病倒,出发前在医院挂吊针,请医生留下预置针头在手臂静脉中,路上体力不支就找医院挂针,这样走一站挂一针,挂了好几针才到这里。
儿子失去自由五年来没见过任何亲人,到了会见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母亲形同枯槁,见到儿子却咧嘴笑了。儿子当场跪倒在地,抱头痛哭。在场的队长和其他犯人也为之动容。
“儿啊,早点回家哇!”
老母亲的话,成了所有人的催泪弹。世上有后悔药,那时谁都会不惜代价去换。
* * *
背着如此惨重的刑期,时间长了,其实会麻木。
但不能回忆往事,谁回忆谁会恨自己。重刑犯没有不恨自己的,尽管表面上无所谓,或者嘴上恨的是某某人,恨的是社会和某个政策。
谈论的话题中,悔恨有个排行榜,顺序大概是:
悔恨第三名,没对父母好一点;
悔恨第二名,没存下什么钱;
最让人悔恨难过的,是将到手没到手的女人。
“哎呀太亏啰。”老王讲起这个就大力拍腿,“当时我咋这么傻哇!”
这时候谁都可以骂他傻,乘机侮辱一下也行。有人火上浇油,你老王坐了十多年还有十多年,老婆早是别人的啦,梦中情人再见到也老太婆了,认命吧。
当然,跟队长汇报思想时,说后悔的肯定不是这个。大多数人汇报内容是对不起家人,当过官的就拔高到对不起组织培养、放松了世界观改造。还有讨巧一点的,说最对不起受害人,以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队长予以肯定,然后做思想工作。有个队长说得好,“为一件事后悔10年,不如后悔1个月,然后花9年11个月的时间去改变。”
这句话改变了不少人,包括我。每当被悔恨折磨睡不着时,我望着天花板的长明灯,翻来覆去想,我的改变从哪儿着手?
想起一名死刑犯,姓林,在看守所同一个笼。起先他沉默寡言,判下死刑后变得喜欢找人聊天。他拨弄着两脚间的铁镣跟我说:“一个人临终前最后悔的是什么?曾经信誓旦旦却半途而废的事。”
我信誓旦旦的是什么?
小学时立志成为科学家,这算不了数。中学时梦想成为首富,也不实际。大学时有个颇为现实的誓言,给女友幸福,眼下也成泡影了。
直到现在,女友来信仍是最大的精神支柱。她写了一句话,我发誓,在里面无论多久,不会记错一个字。
“我希望变成一张邮票,装在信封中寄去。晚上在被窝里悄悄贴着你,你烦我了再把我寄回来。”
对于将在牢里度过半辈子的男人来说,还有更温暖的想象和安慰吗。我又开始恨自己了。
恨自己没有陪她更多时间,给她更多的乐趣。恨自己没有满足她心愿,去新开张的上海金茂大厦88层住一晚。在小旅馆里,她曾枕着我的胳膊说,最期望跟我去的地方是南极,因为那儿夜晚很长很长,夜幕降临后,我陪她睡到天亮就是半年。
永别了,我的爱人。我无数次对自己说。
然而她又出现在会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