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每当提起关中人,不由让人想到“吃饭端的是大老碗”的情景。那老碗,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更是民风的昭示---一碗基本就饱的直爽、实在的风格。
我的童年是生活在关中农村,那一日三餐中,有两餐便是在“老碗会”中度过,即今想起来还是很温馨、很留恋的。关中农家的饮食习惯,基本上是早晚吃着稀饭蒸馍为主的“甜饭”,就着多半是自家渦的浆水酸菜,午饭主要是面食,吃浆水搅团、汤面条的时候多些。贤惠的主妇在家里做好饭,给老少爷们们盛到碗里,当然碗是有讲究的---大人端大碗,小孩子端小碗(木碗为多)---基本上是固定的。在有礼节的家庭中,端错碗是会被阻止和纠错的!妇人和女孩子都是在家里吃饭,汉子们则是憋不住的,一手端上稀饭老碗,一手端上浆水菜碟子,碟子边上架了俩个馍(杠子馍或者玉米面蒸的窝窝头),走出院门,蹲在自家的门口,将浆水菜碟子给地上一放,先吸溜一口稀饭,再把碗放在地上,就咥了起来(用“吃”不足以表达其气势),这是有威望的人的吃相,那对门、隔壁声望低点、或辈分低的就把饭端了过来,围在一起,咥着,谝着。有的男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蹲在一边吃着,只能听不能插嘴说话,还得操心给自己的长辈准备端碗舀饭。老碗会的话题,给上说可以谝到国家大事,对下聊敢说到东家爱唱戏的婆娘与西隔壁他二叔隔墙对唱的奇闻趣事,也许是叔侄爷们抬杠较劲的斗智斗法,全是些无主题、胡吹冒撂的事,场面语言全无拘束,只要不红脸,只图个痛快热闹的劲头。有时谝到兴起,老碗给地下一放,筷子给碗口上一摆,继续唾沫星子飞溅,杀得没有个朝代。
这便是老碗会的场景。据说户县渭河滩南岸某村人好热闹,也爱凑热闹,那老碗会的场景远近闻名。村子很大,但是巷子错列窄小,过去旱厕起的粪土就堆放在巷子,留下能过去的路就行了。但是,这并不影响老碗会,因为祖辈留下的遗风就有“庄稼人靠粪土打粮食吃饭,不敢嫌弃粪土”的说辞,粪土堆上也成了老碗会蹲蹴的地方,更有居高临下的威风感。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说是有一次抬杠被年长者抬急了,一个年轻人就立马中将筷子给粪堆一插,身子给起一站,就情绪激昂地阐述起自己的理由和见解,惹得围观者轰然笑声。
记得我是从小木碗开始端起的,那个小小的木碗,是大老碗的缩影,随着岁月渐长,改端起中型白粗瓷碗,到我能端起大老碗时,也就是我将要告别农村的时候。和父亲端着一样大的老碗,也就意味着懂得事理、明白责任的时候。每每从母亲手中接过熟悉而又盛有热饭的老碗---六寸口径、清晰光亮的细花纹、厚实的碗底---这一老碗饭基本就能吃饱的实在感是人生的最大享受,也是吃饱后对未来所憧憬的发愿,更是在享受着家的温暖和依靠感。以后在外谋事,因为自己的直爽、实在而每忍饥受饿时,就会有想起大老碗的念头。即使在西安吃泡馍时,再香的泡馍、再大的老碗,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老家里大老碗的亲近感、安稳感。
我的老碗依旧在,我却始终想给孩子们也买个大老碗,但被他们拒绝了,是现代生活节奏挤压的老碗退出了餐桌,我只好收起自己的老碗,只是偶尔端起来,回味、思索。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九日于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