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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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太爷眼看80的年纪,却不见丁点儿暮气,他这一辈子最自得的事,一个是自己在北平西城护国寺跟前置办的这处房产,再一个就是住在这院儿里的四世同堂。他老以为,北平城能不朽,他的院子、他的家,也就能不朽。
也正是这份年岁给的底气,让祁老太爷对于应付日本人打进北平这件事,充满了自信和淡然——大不了就和八国联军打过来的时候一样,破缸装石头,顶门挨仨月——备上三个月口粮和咸菜足矣。而胡同里的家家户户,无论是古道热肠的李四爷,还是祁老太爷最瞧不上眼、一心好钻营的冠晓荷,抑或写诗种花的钱默吟,也是各有各的行动。李四爷站在胡同口,喊着让大家存好粮食别出门;冠晓荷倒是异常悠闲,仿佛来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远迁此地的富家大户;钱默吟嘛,似是书生意起,少见地串了次门儿,去了趟祁家。“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钱先生的慷慨之词,让老太爷的小孙子祁瑞全好像找到了忘年交,对着父辈的钱先生说着‘不是战就是降’的狠话。作为长孙的祁瑞宣,心思深沉的多,可对于国家受辱的事儿,情动之时也是湿了眼眶,对着钱先生的问询,低声一句“还是打好!”可这他心底的万千波澜,于时于国又有何益呢?
作为祁家的长孙,祁瑞宣知道祖父祁老太爷年事已高,父亲祁天佑又一心经营着布店,于是他自觉地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稳重、认真、温柔、老成。在学校是个好老师,在家是个好儿孙、好丈夫、好爸爸。他对长辈断然是无怨的,哪怕他父亲给他包办了婚姻,娶了个不爱的女人;他对妻子韵梅也是照顾备周,即使无爱,夫妻二人也从无嫌隙,得了一双儿女更是天真活泼。倘若无甚变故,他也愿得如此过完一生。可当北平陷落时,他保家卫国的血一下子就沸腾了,煎得那不忍毁家纾难的心一阵阵地颤着。幸而瑞全让他的卫国之心有了一处宣泄——他要为家庭负责不能抽身,但是他的弟弟瑞全,可以代表他,代表祁家,成为奋起反抗的那个人——他为弟弟守着家,弟弟替他去斗争。
日本人下令封了城,瑞全揣着逃出城的打算,去和钱默吟见了面。他从钱老口中得知钱家老二已经先他一步出城和日本人斗了,他的心潮更是汹涌。出了钱家,瑞全看到了冠家二女儿招弟站在门口,他希望招弟愿意和他一起,可招弟的心竟还伏在游玩和打牌上。“去她的吧”,瑞全对这个心爱的女孩失望了。这世上有人宁为玉碎,就一定有人吮癕舐痔,冠晓荷和他老婆大赤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日本人的入侵,让整个胡同的住户都失了业丢了魂——拉车的小崔、剃头的孙七、唱戏的小文夫妇,全都断了营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可冠家这二位反倒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生出了走动关系、谋求官职的心思,甚至还鼓动两个女儿帮着拜访。大女儿高弟对此只有不屑和厌恶,可招弟却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招弟揶揄高弟,倘若父亲做了日本人的官,她还要不要吃家里的饭?还拿高弟心上人钱家老二开玩笑。高弟却回到:“就算他是个不知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做的强,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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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家有冠家的不堪,祁家有祁家的为难。自日本人占了北平,瑞宣便常觉不豫,在兼职的教会学校更是旷了些课。这日去了趟学校,却又被窦神父讽刺了一番‘改朝换代是中国常有之事’的话,一气之下直接递了辞呈。回了家门,又把给老爷子七十五岁做寿与否的事儿埋在心里——亡国人做寿,瑞宣心中实在别扭——他告诉了家人辞了教会的兼职,当着庶务处长的老二瑞丰立马就跳脚。在老二看来,赚谁的钱不是赚,更何况教会教书就是给洋人办事,那可是铁杆庄稼。日本人恰就是需要老二这种人,他们占了北平, 但他们不能拥有北平。所以他们需要大量没有骨头的中国人,愿意忘记祖宗坟茔为他们卖命的中国人,能听他们的话去欺凌同胞的中国人......冠晓荷自然无比契合日本人的需求,但他却没有门路。因此他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能让日本人看到自己这颗蒙尘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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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三淞沪会战打响,这让瑞宣瑞全好一阵子激动——这半个月他们俩简直度日如年;老二媳妇胖菊子却嫌弃的很——她可还没去过上海嘞,万一把上海轰平了她不就没得逛了?日本人更是惊讶,他们以为平津陷落后中国就该慢性死亡,可中国人,毕竟不会都是冠家那样。钱家老二已经干上大事儿了——他把卡车开进山涧,一车日本鬼子全摔成肉泥。这事儿传到冠家,大赤包立马发觉,这可以是冠晓荷递给日本鬼子的投名状;高弟则和家里唯一交心的尤桐芳(冠晓荷的妾)商量一番,翻墙去了钱家告知了钱先生此事,想着让钱先生赶紧逃了。她却不知钱先生正在谋另一个大事——把一个困在城里的排长送出城。对于钱默吟来说,儿子的死固然令他悲伤,但是念及儿子是为国而死,为抗日而死,他便觉得哪怕再多死一个自己,也无妨。钱先生担心因为儿子的事会被日本人查到,所以赶紧联系了瑞宣,让他想办法把排长送出去。瑞宣立马想到李四爷,李四爷激动而紧张,忙活一夜,把排长送了出去——一起出去的,还有祁家老三。祁家老二听得老三跑了出去,只怕事情暴露连累自己。瑞宣却没心思再给瑞丰解释什么,接到学校开学的消息让他憋闷,如今的境况下,他给学生讲什么呢?回家的路上又遇到冠晓荷带着日本宪兵——他们抓了钱先生。
七十五岁越近,祁老太爷越烦。他原想日本人打进北京城只要不影响他的生活,那他就是无所谓的。可如今走在街上,一点不见平日的热闹,他对自己的寿宴,也变得兴趣缺缺,但种着祁家城外三亩地——也是祁老太爷父母的下葬处——的常二爷背着庄稼来看他时,祁老太爷还是一阵的开心。祁瑞丰对家里的事儿从来是不管的,凡事儿也是没有啥主意的。胖菊子一怂恿,他就去冠家拜客去了。一阵场面话,客主打起了麻将。不一会,钱家的哭声传到牌桌上——钱家老大,忧病交加,死了。钱太太在这旬日之间,丈夫入了狱,两个儿子丧了命,她的力气,哭光了。胡同里都来帮忙,冠家大女儿高弟和尤桐芳也送来了些钱,李四爷更是忙前忙后准备着葬礼的事儿。钱太太的弟弟陈野求家里穷得只有一个病老婆和八个等着吃饭的孩子,身子骨也是弱不经风,来了只是个装饰;亲家金三爷早年是个练家子,如今生意也做的红火,这一趟来就是想着要把女婿的丧事风光办完,完事儿接走女儿。可谁想得到,祁家的这一茬劫难还没到底嘞——钱太太撞死在了棺材上!
金三爷自然是走不了了,一阵骂骂咧咧还是留下来帮忙。瑞宣自然也没走,想着出门和金三爷商量葬钱太太的事儿,只脚下一绊,低头看见了一个死了多半的活人——钱先生被放出来了,可半条命交代在了狱里。几人将钱先生抬进了屋,钱先生渐渐有了意识,可谁的问话都是不理,只是不肯让人扶站起身子,一步步往冠家挪去。进了门,凑在冠晓荷眼前,却又异常平静。“你不用怕,我是诗人,不会动武!我来是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还没死!日本人很会打人,但是他们打破了我的身体,打断了我的骨头,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中国人的心!你呢?我请问你,你的心是哪一国的呢?请你回答我!”冠晓荷一副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担心被打。大赤包受不得质问,家里又有个当汉奸的客人(李空山)能撑腰,便作势要赶人,可跟在钱先生后面金三爷早就忍不了了!他一步冲上前去,像打死狗一样,在冠晓荷一声声的“爸爸,别打!”里,把他揍了一顿。
22-33
钱先生去过冠家后,回来就一直昏迷着,几人商量了下,还是先给钱先生治好,再说后面的事。
随着各个战线坏消息传来,北京城里日本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多了。瑞宣越来越不想面对学生,他不知道怎么在沦丧的国土上当老师;金三爷最近不关心其他,只是心疼女儿的眼泪,关心亲家的身体,因此时常来看望;而冠晓荷可就不一样了,他感受到了他的春天。祁家老二看着冠晓荷的频繁走动,心里也热乎起来。之前和大哥说过的分家的事,他动了真念头——如果搬去了冠家那个闲置的小屋,那岂不是一个屋檐下的亲密关系了!刚好又碰上日本人的庆祝游行,冠晓荷、祁瑞丰两个人一拍即合,祁瑞丰再拉上自己学校里的蓝东阳——一个无才又善妒的货色,三个人俨然成了一个小团体,想趁着这次游行,出个风头。说是出风头,无非就是带着懵懂学生,听日本人训回话罢了。
对于冠家二位来说,打麻将不仅是娱乐,更是一种社交手段。现在又叫上蓝东阳和祁瑞丰玩了起来。可是对这几个小人来说,牌场又成了战场。蓝东阳多输了些,就生了气,转过头第二天就想着找祁瑞丰要钱回来。瑞丰一时气不过,动手打了人,打完又怕蓝东阳祁瑞全出去当兵的事——他自己在牌桌说漏了嘴——赶紧跑回家和大哥商量。刚到家门口,又从邮差手里接到老三的信,这让他心里更怕了。瑞宣虽然瞧不上瑞丰,但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这般不堪,他还是忍不住费了番口舌,自然还是无用功,瑞丰的心,和那位蓝东阳一样,总还是和冠家在一起。因此,祁瑞丰只需要趁着给大赤包送祝贺的档口——大赤包靠着李空山谋得了个妓女管理所所长的位子——和蓝东阳碰个面,再用胖菊子二舅帮自己谋来的教育局庶务科长给自己装个胆,压一压蓝东阳的气焰,两个也就算是合了好了。
祁家兄弟,姓祁心不齐呦!
上海也丢了,南京也丢了,这一个个城市陷落的消息就像一个个的水泥包,都压在祁瑞宣的胸口,他喘不过气了,他觉得孤独与压抑。自老三出了城,钱先生受刑未愈,他便彻底没有了能交流的人。毕竟北平城里那些和祖国脉搏不同频的人才是多数——大赤包做了妓女所所长之后,为了笼络关系,竟然想着把高弟嫁给李空山,稳住这个色胚;又找来个高亦陀当副手,吃暗娼的回扣。祁瑞丰自然也和大赤包是一丘之貉,他不敢贪钱,只会凭着官位白嫖几顿饭吃,又总惦记着他大哥的才学,要是瑞宣愿意出来当个校长啥的, 他们兄弟俩可是能有很多来钱的组合技能施展哩。但是老大的拒绝让他对这家“寒了心”,直接去了冠家寻求认同。可他的得到的认同太多了——蓝东阳想做这个校长!瑞丰乐意和蓝东阳是一伙,也乐得三人拜把子,但不想他地位接近甚至超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