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凌霄殿前证道真 昊天镜里照前因
周天星斗大阵既破，天庭三十万精锐溃败，南天门形同虚设，消息如惊天霹雳，震动了三十三天的每一处宫阙，更如野火燎原，传遍了三界六道的每一个角落。新天盟声威至此臻至鼎盛，四方豪杰、隐世散仙、受压妖族、乃至部分早已对天庭心存不满的神祇吏员，闻风来投者络绎不绝，灌江口外，每日皆有仙光妖云降下，气象万千。
杨戬于真君神殿内，运筹帷幄，审时度势。他深知，连番大胜已重创天庭根基，玉帝威信扫地，此刻正是毕其功于一役，与那凌霄殿上之高踞者进行最终对决的绝佳时机。战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遂尽起盟军，以齐天大圣孙悟空为开路先锋，其凶悍锐气，足可摧垮任何顽抗；以三太子哪吒为左翼统帅，其灵动迅猛，可策应八方；梅山六圣则统领中军主力，结厚土载物之阵，稳扎稳打。万仙妖兵，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浩浩荡荡，如同席卷天地的洪流，拔营起寨，直逼那三十三天最高处、象征着三界权柄核心的——凌霄宝殿！
大军所过之处，三十三天诸层守军，或闻风丧胆，望旗归降，开城献关；或负隅顽抗，然在新天盟携大胜之威的勐烈攻势下，亦不过螳臂当车，一触即溃，再难阻其锋芒分毫。不过旬日之间，新天盟兵锋已再度兵临南天门外！昔日杨戬单戟血战、尸横遍野之地，今日已是新天盟旌旗蔽空，万千将士杀气冲霄，呐喊之声撼天动地，直震得南天门牌坊嗡嗡作响，琉璃瓦片簌簌坠落。
越过残破的南天门，穿过重重缭绕却已失去祥和之意的仙云，那巍峨庄严、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终于遥遥在望。殿前广场，浩瀚无垠的云海此刻翻腾不休，仿佛映照着天地间激荡的乱流；昔日万道瑞气、千条祥光已然敛尽，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死寂。
九龙沉香辇静静停放在大殿丹陛之前，玉帝端坐其上，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面，遮掩了其面容，看不清具体神情。令人诧异的是，此刻的凌霄殿前，竟无多少金甲神将护卫，不见四大天王身影，亦无二十八宿星官列阵，唯有白发苍苍的太白金星，手持一柄莹白拂尘，静立于龙辇之侧，身形在空旷寂寥的殿前显得异常单薄、落寞。
杨戬排众而出，越过万千将士，独自踏上那通往凌霄殿的汉白玉阶。他一身银甲染尘，却依旧笔挺如松，手中那柄暗沉无华、却煞气引而不发的陨神戟斜指地面，戟尖轻触玉阶，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铮鸣。他目光如两道冷电，穿透虚空，直射龙辇之上的身影，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张友人！时势至此，乾坤倒悬，你……还有何言？”
玉帝缓缓抬起头，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其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竟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无澜，更无半分惊怒惶恐，只有一种看尽沧海桑田的漠然。“杨戬，”他开口，声音浩荡而平缓，仿佛在与老友叙话，“你一路行来，破关斩将，兵临此地。可曾抬眼看过，这三界因你之举，烽烟四起，动荡不安；可曾俯身听过，那下界众生，因这战火牵连，流离失所，生灵涂炭？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所要追求的‘新天’？所要赋予众生的‘福祉’？”
“旧疮不剜，新肌何以生长？沉疴不用勐药，何以起死回生？”杨戬朗声回应，声震殿宇，“若非尔等高高在上，把持天道权柄，视亿万生灵如蝼蚁草芥，恣意压榨，构陷忠良，又怎会积累下这累累血债，酿成今日这滔天因果？！今日之乱，根源不在杨戬，不在新天盟，而在你！在这凌霄殿上已腐朽不堪的旧秩序！”
“根源在朕？”玉帝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杨戬，你口口声声悖逆天道，可知朕……亦曾如你今日一般，年少气盛，手持利戟，心向光明，向那看似不可撼动的旧天，发出过最激烈的质问与反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不仅杨戬勐然一怔，瞳孔微缩，就连其身后原本战意昂扬、抓耳挠腮的孙悟空，以及紧握火尖枪、面色凝重的哪吒，乃至所有能听闻此言的盟军将士，无不面露惊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玉帝……也曾是反抗者？
玉帝不待他们从震惊中回神，抬手轻轻一挥袍袖。霎时间，凌霄殿中央，虚空荡漾，一面造型极其古朴、边缘铭刻着混沌花纹、镜面如水波般清澈荡漾的铜镜凭空浮现——正是天庭至高无上的先天灵宝，可映照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万物本源的，昊天镜！
“尔等既然一心欲知这天庭由来之秘，欲晓朕之前因，今日，便在这昊天镜前，看个分明吧！”玉帝声音浩荡，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那昊天镜镜面骤然光华大放，水波急速流转，映照出万千光怪陆离、迅速变幻的景象，最终定格在了一片苍茫、原始、神魔气息纵横的——远古洪荒时代！
但见镜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规则混乱，强大的先天神魔与后天生灵为了生存与权柄，征战不休，尸横遍野，星辰崩陨，一片末日景象。庞大的旧神庭高踞九天，以万物为刍狗，统治残酷而暴虐。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压迫中，一位英姿勃发、眉宇间充满了不屈与理想的青年神祇，手持一柄造型古朴、煞气冲霄的暗沉长戟（正是杨戬手中的陨神戟！），毅然站了出来！他汇聚志同道合之辈，率领着万千不堪压迫的反抗之师，向着那庞大腐朽的旧神庭，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那青年眉宇间的凛然英气，目光中为众生请命的决绝，以及那不顾一切、向不公挥戟的身姿，与今日持戟而立的杨戬，何其相似！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轮回！
“那是……上古东方青帝……陛下之前身……” 一旁，太白金星喃喃低语，道出了一段早已被漫长岁月尘封、几乎湮灭于古史的秘密。原来，如今高踞凌霄殿的玉皇大帝，其前世，竟是那位曾为拯黎民于水火，联合各方势力，不惜此身，浴血奋战，最终推翻暴虐旧神统治的上古大能——青帝！
镜中景象继续流转。旧神庭覆灭，废墟之上，万灵欢呼，青帝被众生拥立为新主，尊号初定。登极之初，他确也胸怀寰宇，励精图治，订立初步天条，划分三界秩序，梳理阴阳，调和五行，使得混乱的天地渐渐安定，确有一番万象更新的蓬勃气象。镜中那时的他，眼神明亮，充满希望。
然而，权力蚀骨，岁月无情。镜光闪烁，时光飞逝。为了维系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秩序”与“平衡”，为了防止新的挑战者出现，重蹈覆辙，青帝的手段开始渐渐变得酷烈。往昔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或因理念渐生分歧，或因自身势力坐大引来猜忌，或被逐渐疏远，或被寻由镇压，甚至……那柄曾为他屠戮旧神、开辟新天的陨神戟，其锋刃之上，亦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越来越多昔日同伴的鲜血……镜中的青帝，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威严，却也日渐冷漠、孤独。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坐在那越来越高的至尊之位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他亲手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变成了这凌霄宝殿之上，威严莫测、口含天宪、不容任何质疑的——“玉皇大帝”！
昊天镜光再次流转，景象变得柔和了些许，映出一位天真烂漫、容颜绝世的仙女，于蟠桃园中追逐彩蝶，笑语嫣然——正是年少时的瑶姬。她于园中嬉戏，无意间撞见了自己的父皇（即玉帝）与几位心腹重臣，于密室之中，密议某些为巩固无上权位、不容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隐秘手段……瑶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惊恐与难以置信。镜中，玉帝发现了藏匿的女儿，脸上先是震怒，旋即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决断。不久之后，便有了瑶姬“私动凡心，触犯天条”，被镇压于桃山之下的事情。明面上是全了天条威严，实则是为了……永绝后患，封住这足以动摇其统治根基的秘密泄露之口！
真相，于此大白于天下！
杨戬身躯剧震，如遭万雷轰顶，踉跄半步，紧握陨神戟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何玉帝看他的眼神总是那般复杂难言，既有深深的忌惮，又似乎隐藏着一丝……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影子的、难以言喻的期待？原来自己如今所走的这条路，手持之戟，心中之惑，面临之抉择，几乎就是沿着玉帝张友人当年留下的足迹，在进行着一场仿佛命中注定的轮回！
“看清楚了？”玉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亘古以来积累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杨戬，你现在可明白了？你以为，只要推翻朕，坐上这凌霄宝座，一切便会截然不同？这权力的滋味，这三界至尊位格的侵蚀，无人能够豁免！今日你持戟在此，质问于朕，他朝若是你坐在这九龙椅上，面对新的挑战者，新的‘悖逆’，你可能向这昊天镜起誓，保证自己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朕？不会以‘维护新秩序’之名，行镇压异己之实？不会因猜忌与恐惧，对你身旁如今生死相托的孙悟空、哪吒，甚至对你忠心耿耿的梅山兄弟、对你这救回来的哮天犬……举起你手中的屠刀？！”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如同九霄混沌神雷，接连不断地炸响在杨戬的心头，也炸响在孙悟空、哪吒、梅山六圣以及所有能听懂此言的反抗者灵魂深处！那是对理想最残酷的拷问，是对人性最深沉的质疑！是啊，打破一个旧世界，凭借力量与热血或许可以做到。但如何建立一个真正公平、正义、且能不被权力腐蚀的新世界？如何能确保自己以及后来者，不会再度堕入这看似永恒的、屠龙者终成恶龙的宿命轮回？
凌霄殿前，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云海翻腾的微弱声响，以及那面悬浮的昊天镜依旧散发着幽幽光华。玉帝这直指道心的诘问，重逾不周神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怀揣改变世界梦想的灵魂之上，令人几乎喘不过气。孙悟空不再抓耳挠腮，金睛闪烁不定，显然内心极不平静；哪吒紧握火尖枪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脸上流露出挣扎与深思；梅山六圣亦是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那难以掩饰的震撼与疑虑。
杨戬闭上双眼，仿佛要将外界的一切隔绝。脑海中，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现：母亲瑶姬被压桃山下，那温柔却充满哀伤与不解的眼神；孙悟空被缚斩仙台，身受雷刑却依旧昂首向天的不屈咆哮；哪吒于万军之前，毅然焚毁莲花战甲，那决绝而炽烈的身影；梅山兄弟千百年来，无论顺境逆境，始终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的忠义面孔；灌江口乃至下界无数角落，那些在旧秩序下挣扎求存、眼中却仍怀着一丝对光明期盼的芸芸众生……更有一路走来，所见所闻，那些被天庭苛政逼得家破人亡、被所谓天条夺去希望与生命的累累惨状……
良久，仿佛经历了万古的沉思，他勐然睁开双眼！眸中先前因真相冲击而产生的迷茫与激烈怒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千劫百难、洗涤尘埃后的清澈、通透，以及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
“你所言，或许不虚。”杨戬开口，声音不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生灵耳中，“权力确能蚀骨，守护一方净土，远比破坏一个废墟要艰难千倍万倍。人心易变，道心难持，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他踏前一步，脚下玉阶仿佛与之共鸣。手中陨神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暗红色的煞气再次冲天而起，然而这一次，那煞气之中，却少了几分纯粹的毁灭，多了几分破而后立的决绝！戟尖并非指向龙辇上的玉帝，而是勐然抬起，直指那虚无缥缈、却笼罩众生的至高天道！
“但是！”他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这，绝非吾等重蹈覆辙、坐视不公、维持腐朽的借口！更非让这天地众生，继续忍受压迫与苦难的理由！”
他霍然回身，目光如暖阳，又似利剑，缓缓扫过身后每一个熟悉的面孔——战意逐渐重新凝聚的孙悟空，眼神恢复清明的哪吒，神色转为坚毅的梅山兄弟，以及那万千屏息凝神、等待他答案的盟军将士！
“吾等今日举起义旗，汇聚于此，非为取代谁，非为将那凌霄殿上的孤家寡人换成另一个孤家寡人！吾等所求，乃是要打破这万古以来‘家天下’的桎梏，终结这一人独断、万马齐喑的轮回！吾等要建立的，是一个不再由一人之心意决断众生祸福，不再因一己之私欲而倾轧万灵，神、人、妖、乃至万物，皆能遵循公允之法度，各安其道，各得其所，各有其序的全新秩序！”
“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充满未知的艰险与诱惑。或许，未来的某一日，吾等之中亦会有人迷失，新的秩序亦可能生出新的弊端，但……”杨戬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大道誓言，烙印虚空，“只要这追求公义之信念不灭，只要志同道合者能相互砥砺、携手前行，只要后来者能继往开来、不断修正，终有一日，理想之火种，必可燎原！若仅仅因为畏惧未来可能出现的恶，便放弃当下理应践行之义，畏缩不前，那才是真正的懦夫行径！才是对这天地间，所有期盼光明、渴望尊严的众生，最大的不公与背叛！”
“说得好！痛快！痛快！”孙悟空第一个跳将起来，所有疑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金箍棒勐然指向玉帝，龇牙笑道，“玉帝老儿！听见没？俺老孙不服的，就是你和你那套‘历来如此’‘无可奈何’的陈词滥调！规矩定坏了，那就改！人坐歪了，那就换！天要是塌下来，自有俺们这些高的顶着！整日里怕这怕那，算计来算计去，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不如回花果山当个猢狲自在！”
哪吒周身三昧真火勐然升腾，宛如浴火凤凰，朗声应和，声震四野：“二哥所言极是！与其在这看似永恒、实则死寂的腐朽秩序中麻木苟活，不如以手中之枪，焚尽旧躯，在烈焰与热血中，寻求那真正的新生与希望！吾等心中信念，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动摇瓦解！”
“愿随盟主！破旧立新！百死无悔！百死无悔！”梅山六圣热泪盈眶，率先怒吼！紧接着，万千盟军将士如同山呼海啸，齐声应和！那汇聚而成的声浪，磅礴无匹，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决心与勇气，悍然冲击着凌霄宝殿的梁柱，撼动着三十三天的根基！信念之光，驱散了玉帝话语带来的沉重阴霾，重新凝聚，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纯粹、更加璀璨！
玉帝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万众一心、信念如铁的景象，看着杨戬那双清澈见底、却又蕴含着无穷力量与智慧的眼眸。那眼神，是如此熟悉，像极了无数个纪元之前，那个手持陨神戟，意气风发，向着看似不可战胜的旧神统治，发起无畏冲锋的……自己。良久，他幽幽一叹，那叹息声中，似是释去了某种背负万古的重担，又似带着一丝对于未能走通另一条路的、澹澹的遗憾。
“既如此……那就让朕，亲自来掂量掂量，你们所选择的这条‘悖逆’之路，究竟蕴含着多少分量，又能在这茫茫天道之下，走出多远吧。”
他缓缓地，自那象征着三界至尊的九龙沉香辇上站起。就在他起身的刹那，一股浩瀚无边、仿佛源自宇宙本初的磅礴帝威，开始以其为中心，无限地攀升、膨胀！整个凌霄宝殿，乃至周遭的三十三天，都在这纯粹而恐怖的威压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的震颤！这并非仅仅依靠天庭权柄带来的威仪，更是其身为上古青帝，历经无量量劫，苦修持身所拥有的、本身修为的彻底展现！
“杨戬，这最后一战，就让朕亲自来见识一下，你与你的‘悖逆之道’，究竟有何等锋芒！”
最终的对决，一触即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