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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顾随生起一个火折子,率先跨入屋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一隅火光之下,可以看出到处都是激烈打斗的痕迹。侍女的尸体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顾随探过她们的致命伤处,“这下手着实够狠”。她们的胸腹被刀刃剌开两道长长的血口子,皮肉翻开,就像是整个人被那地府判官打了一个红叉一样,力道之大,血口几乎是透体而过。侍女们身下蜿蜒出数条血色小河,她们死了有一阵了,血液已凝固发暗。不知是不是死的时候过于痛苦,她们的眼睛仍半睁着不肯合上。
李季禾蹲下身为她们覆上眼睑,心中不免唏嘘,如花似玉的年纪,却遭此横祸。而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随忽然开口,“进来的侍女共有几人”?李季禾一愣,回头一想,当时他们尾随在侍女的后头,而她们是排成两列去送吃食的,“唔…具体几人我不记得了,但应该是俩俩结对的”,李季禾能确定队伍并无人落单。顾随默了一默,“我记得是六人”。“怎么了?”李季禾不解。“这里只有五具尸体”,顾随看着地下。李季禾也跟着看过去,眨巴了一下眼睛,脑子里面最后一丝困顿消失殆尽,犹如被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这……”。
唔-唔-唔~原该死寂的房中忽然发出了古怪的声音,乍一听像是被捂住嘴的小动物发出的叫声。李季禾这下子汗毛都立起来了。声音,应该从那边的黑暗处传来的。顾随放缓脚步向声源靠近,直至三步开外停住,地上散落着打斗的残骸,再抬头看去,只见圆形立柱旁悬挂着的一幅锦帛巨画被削掉一个边角,柔软的布料之下掩着一个东西,也不知是眼花还是烛光跃动,似乎还在微微颤动。顾随与李季禾对视一眼,手一使劲儿,整幅画被往下一扯,那一个“东西”也就显在眼前。
“怪不得”,顾随心中有了计较,他又瞥了旁边一眼,忍不住提醒,“眼睛可以睁开了“。听到这句,李季禾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闭上了眼睛,脸颊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暗骂了自己一声出息,且抬眼看过去,算是明白了顾随那句“怪不得”是什么意思。柱子上面那个东西,是一个人,更确切来说,正是那个一度被以为凭空消失抑或诈尸了的侍女,屋中唯一幸存的侍女。她体型瘦弱纤细,手脚紧紧环抱住红漆圆柱,两眼涣散,只嘴里无意识地还发着“唔唔唔”的声音,估计是支撑的时间太久了,整个人终于脱了力直往下坠。顾随眼明手快捞住侍女,把她放到在地上。“莫非她是那时趁黑爬上了柱子,又刚好被这幅巨画遮住了身体,才逃过一劫的?”,李季禾摸着下巴猜测。
“她这命是挺大的”,顾随摇了摇她的肩膀。
那侍女缓过了劲儿,幽幽转醒,忽然看见两个陌生人出现在面前,眼中净是惊恐之色,本能地抱着膝盖直往后缩。李季禾被她唬了一跳,连忙摆手解释道,“你莫怕,我们也是被困在这里的人,不会伤害你的。刚才那些坏人,也都离开了”。侍女抖着身子,看着他们,嘴里还是唔唔唔地发着声音,神情很是可怜。
有点不对劲呀。顾随开口道,“你是不是说不了话?”。从刚才开始她嘴里就一直唔唔唔地叫,根本没有说过一个清晰的字,再细想,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府里的侍女开口说过一句话,就算每天来送吃食,也只是带着礼貌微笑,未有言语。侍女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张大了嘴,不停地指着自己的嘴巴,依旧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李季禾凑过去看,“你……”,又不住噤了声。这侍女的嘴里,空荡荡的,她的舌头竟是被连根拔掉了!未免也太残忍了。既然口不能言,“那…你可会写字?”,李季禾比划了一个动作。侍女来回打量了几次他们二人,再三犹疑过后,终是点了头。“我们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你写下来就好”,李季禾摊开自己的手递过去。侍女讷讷应允。
“你叫什么呢?”,李季禾想起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未免有些失礼。侍女以指为笔,一横一竖,十、小、娘。“这个名字倒是省事,前头该不会还有一二三四五…个姊妹吧?”李季禾不住睨了顾随一眼。十小娘眸光一暗,露出黯然的神色,不是吧,竟还真被说中了。一路了解下来,依十小娘所透露的,原来这府中的侍女竟都是简单地用数按序起名。所以自然也有前头的一二三四……等。这不,躺在那边的,就有二五六九十三了。不过最吊诡的事情就是,她们这名字是固定的,但承起这个名字的人却不一定。“也就是说……哪怕五小娘死了,还会有另一个人顶替来当五小娘?”,顾随道。名字,竟不过是一个虚壳儿么?十小娘咬着嘴唇点头。李季禾面露不忍,“那你的舌头……?”。十小娘脸上凄苦之色渐浓,事情还得从五年前说起。自天正一百五十三年起的三年间,大旱连连,闹起饥荒,饿殍遍野,她们这些侍女,大多来自困苦百姓的家庭,是给一口热饭就能带走的孩子。她们当时庆幸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彻骨难忘的饥饿,却并未发现自己已身处另一个狼穴。在府中饱腹一顿过后,她们被带到一间黑屋子里头,是一双布满青筋的手,生生拔掉了她们的舌头。在尝过鱼肉的滋味后,就被拔掉能尝百味的舌头,也彻底被剥夺了说话的机会,真不知应该说是大不幸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很多人因伤口引发的高热丢掉了性命,不过那些人并不在乎,荒年之中,本就不愁找不来活人。十小娘命硬,生生地扛了过来。再之后,他们着手为府上挑选侍女,开始她以为他们要挑识字能书的,睡在同一通铺的一个小娘子,原是位落难的小姐,好不容易留下了半条命,一身狼狈却仍是难掩执笔时优雅又矜贵的气质,但是她又错了,他们只目着脸将人拖了下去,自此再无见过。因着十小娘家里有人管过账,她也略识得几个大字。可事到如今,她是万万不能显露出来的。只得装作目不识丁,在府里处处谨言慎行,这么一装,便是整整五年。“岂有此理,这压根儿就没有把你们当人看嘛!”,李季禾气得咬牙。“这么些年,你就没有想过逃出去?”,顾随的这句话就像戳中了十小娘的痛处,她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全身一颤,然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最后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一行一行地流下来。任李季禾再问,却是再也不肯继续回答下去了。
是夜,十小娘还是回去了。月光透云照下,在地上扯出一个斜长的影,黑影将她的脚踝与地面紧紧捆住,仿佛她已与脚下的这方土地长在一起,再也无法剥离开来。“这地方真的越来越古怪了啊”,李季禾掰着指头,“不单护卫不像护卫、管家不像管家、连侍女也不像侍女了”。
“啧啧,你且说说”
“你看啊,这庄子里面的侍女,一来就被拔了舌头,口不能言,而且又不要识字能书的,这……不就是让人传不了一个字儿出去嘛?这到底是藏了个什么秘密呀?”。
顾随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李季禾,目光若有所思。李季禾摸摸自己的脸,“怎……怎么了?”。顾随欣慰一笑,“不赖嘛,长进了不少,果然是近朱者赤”。
李季禾挠挠头,“这么说来,你也认同我的想法?”
“嗯,这府上必定藏着个不得了的秘密,而且你不觉得,这换人不换名的做派,很像……”。
“什么?”
“驯养死士”。
翌日,顾李二人如常动作,甚至还特地吹着口哨在院子里溜了好几圈儿。府中居然没有任何异样。昨晚种种恍如过眼云烟,几条人命的事就这般轻轻揭过。若不是昨晚回去的时候捡到了十小娘落下的香囊,李季禾几乎以为那只是场无比真实的梦魇。叹过之后,李季禾托腮呆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可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对面的人并无反应,于是伸手去戳他的脸。“唔……”,正打着盹儿的顾随眼皮子动了动,想翻但没翻过来,嘴里好半天儿才挤出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未等到他的回答,隔壁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李季禾有点儿郁闷,正想翻身上墙看个究竟,忽然感觉手臂一沉,嘿,那顾随这会儿眼睛总算是睁全了,只是神情还有点迷糊,“跟我来”。说是隔壁,其实确实就隔了一堵墙,顾随猫着腰在墙角摸索了几下,踢了几脚,最后麻利地扒开底下一层厚厚的藤蔓,一个约有半尺高的小洞竟露了出来。李季禾大为震惊,却不是震惊于顾随刨了个狗洞,而是讶异于他动作之熟练。他到底是做过多少次呀?
顾随蹲在地上,连连朝他招手。李季禾挤出了几分笑意。最终两人头挤头地挤在狗洞口,扒拉开草丛一看,哟呵,那头可着实热闹。只见青砖石上面是一堆寻常黑布鞋,其中还夹杂着三四双羊绒皮面靴。一片嘈杂声中刺出低沉而清晰的一句,“各位,请吧”,然后又是两下拍掌声,没瞧见那人的鞋,一辆木制轮椅却慢慢摇入视野当中,鎏金华贵的衣摆下空空如也,那人双腿竟是齐膝而断。与此同时,黑布鞋已将羊皮靴团团围住。顾李二人看得分明,黑布鞋个个步伐沉稳,应是有武功底子的,而羊皮靴则是脚步虚浮,就是普通人。竖耳细听,周围是各种纷杂的交谈声:“呀,这就带走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也不知会不会乱用私刑,屈打成招呢?”
“诶,别自己吓自己。前几天被带走的李二狗和王大贵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嘛?”
“那倒是,听说他们后面还给换了大厢房住呢”。
“我瞧着吧,这庄主也是个良善之人,不然他也不会收留那么多身有残疾之人在府上,让他们有个安身之所呀”
“哎你还别说,我还真没见过整个府上的下人都个顶个的好容貌好身段呢,只可惜......”
“你还有空可惜别人?我可盼着赶紧结束,别误了大家伙儿后面的生计呢”
“对嘛,查就查,反正老子又没有做亏心事”。
那轮椅人到底长什么样啊?李季禾抻的脖子都僵了,可目之所及,所有景和人都只剩半截的,这也不是个办法呀。李季禾忍无可忍,扭头正要跟顾随商量一下,却发现他此刻,正以一个颇为奇特的姿势半趴在地上,耸动着鼻子左嗅闻右嗅的,脸上也是蹭出一块一块的灰。“你发现了吗?”,刨地的小野狗,不,顾随忽然凑近,咦?他的眼睛居然是深棕色的。
“唔,我……这会儿算是发现了”,连眼睛也很像啊,李季禾暗叹。
“我就说我记得这气味”,顾随不免得意起来。
“是嘛,原来你……”,李季禾恍然,“气味?那没有,完全没有闻到”。
顾随:……
李季禾指着那头,“呀,他们已经被带出门了,我们要不要趁热打铁追过去?”
顾随摇头,“现在光天白日的太张扬了,等晚上行事”,他又歪着头嗅了几下,“反正我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
“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哦,好”,李季禾向来从善如流,“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随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李季禾会意,竖起了大拇指,“你可真厉害”。
顾随轻咳一声,“那个,我是说我的鼻子。我记住过的气味,只要再出现,我都能找到它”。
“厉害,着实厉害”,这哪里是小野狗,人家分明是哮天神犬呀。李季禾又道,“对了,你刚说你知道在哪儿,那是在哪儿呢?”
顾随嘿嘿一笑,“那我得把鼻大爷请出来才知道”。
“哪位……大爷?”
顾随摸摸自己的鼻子,“这位大爷呀,可娇贵得很,须用姜、椒、葱、蒜等辛辣之物熬的水熏过才能显出神通”。
这下子,李季禾张大的嘴半响没有合上。
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更深夜阑,秋寒料峭,劲风如刃刮过池水面,划出道道纹路,原先映在里头的楼宇树石也随之扭曲变形,最终结成一块块深浅不一的黑。夜色当中,有两道黑影,在一幢幢青瓦屋顶之上飞速奔走,最终诡秘地没入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里头。
“你的鼻子还好吗?”,李季禾憋了一路,还是忍不住问。下午那个场面,着实把他给吓到了,好不容易齐活了材料,顾随把鼻子凑过去,吐纳了几番,然后……那鼻血就像敞开了奔流的河水,捂都捂不过来。“无妨,就是太久没有请他老人家了,有点水土不服”,顾随摆摆手,他这辈子狼狈的事情多了去,脸皮早已厚成墙,本就鲜少有什么羞愤难耐的时候。更不说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经过特制药水的熏洗,他的嗅觉宛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原先那些若有似无的气味在他眼前竟现出丝丝缕缕的线,根根分明,而他现在,就是要顺着那些线,把最后的那个线头给扯出来。他领着李季禾在院落中左穿右过,越来越多的线汇到一起,越来越靠近了,他的步子愈走愈急,“这边”。这段日子来,李季禾早已摸透了顾随的步调,身体比脑袋转得还要快,紧跟着就拐入了一个转角。“唔”,李季禾闷哼一声,捂住鼻子,“咱不带这样说停就停的啊?”。前面的顾随也是被撞了个踉跄,目光却未移上半分,“断了”。什么,线断了?李季禾探头一看,正前方只有一座八脊圆亭空落落地在哪儿,亭上牌匾写着“放鹤”二字,放鹤亭,名字倒是风雅。
“会不会是药效过去了?”
“唔,我还能感受到气味,只是看不到后面的线了”
“可是这里,也藏不住人呀?”
“那是什么?”
李季禾顺着方向看去,“那是……一鼎钟?”只见在亭子的正中悬着一鼎青铜色的巨钟,整体成铎形,上窄下宽,钟口最宽处足有丈余。李季禾行至钟的正下方正细细打量着,竟还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好厚实的钟体。万一被困在里头,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正这么想着,咔—嚓嚓嚓嚓,头顶传来奇怪的声音。李季禾暗道一句糟,大钟已然失去铁链最后的牵制,径直坠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闪入眼帘。就在大钟将他们完全罩住的那一刻,脚底竟是同时一空,两人直往下坠。
“啊—”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