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不想用坚持这个词。但凡用坚持这个词,就好像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因为别人的意愿,所以我们必须做。还有一种是一件事进行到非常困难的境况下难以为继了,但是自己不好意思,为了面子只能去进行。”——阿来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谢丹儒
来源丨最后一米阳光
1.
我记得,在前不久我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我没有在坚持什么,我只是在做自己愿意做,应该做,以及可以做的事情。只是恰好在做一些事情而已。
其实,就像阿来说的那般,“但凡用坚持这个词,就好像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因为别人的意愿,所以我们必须做。还有一种是一件事进行到非常困难的境况下难以为继了,但是自己不好意思,为了面子只能去进行。”无论是哪一种,它已经不是我们原来的那种真实感受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坚持”一词对于敏感的人,尤其是那些永远也把握不好分寸的人,这句话简直是个噩梦,是梦魇。我曾经就是这样一种人。
仔细想想,那些我所认为的坚持,又有哪一个结果是好的,或者过程很美好?真的很少很少。
比如你明明很喜欢一件事,且将它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个时候,它已经是你的习惯了,甚至还衍生出某种本能来(譬如职业本能,更类似条件反射了),如果你还坚持用“坚持”去形容它,这本身就说明了某种“名不符实”的意味。更糟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负能量:一方面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患得患失,坚持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倾向于不情愿;另一方面则说明看不见自己的初心了,迷失了,连为什么都迷茫了,最后只剩下坚持了。说来好笑,荒诞之处就在于,经过这么一“坚持”,反倒让“坚持”名副其实了。
那么,这个坚持和真实的情况之间会发生什么呢?
心理学中有个词叫“潜意识”,通俗点理解就是能够起到心理暗示作用的机制。语言是思想的边界,语言是具备力量的,尤其是当你潜意识里已经认可“坚持”之后,那接下来它就只能束缚在这个“框架”里了。而且,长久以往,思维的束缚只会更加牢固,就像一个人习惯了二元思维(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那指望从二元思维里跳出来这是很难的。
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从来不将写作说成是在坚持写作的原因。我一般都说,这是一场关于写作的自我训练。
2.
我记得,之前我进行了大概三年的跑步。刚开始那阵子还行,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不太行了。跑着跑着就变成需要坚持才能去跑,需要坚持才能跑完。
爬坡,下坡,平地,浮躁,腿酸,流汗,步子越来越沉重,腿越发不听使唤。甚至好几次一到跑步的地方就感到跑不动了,太累了。首先是身体发出很累的信号,然后感觉到力气被抽掉了,紧接着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那条漫长的跑道,那是何其遥远的一段路啊。更可怕的是,好不容易开始跑了,跑着跑着,脑海里就不停地有个声音叫你歇一会儿,再歇一会儿,或者干脆就叫你停下。又或,不如跑换成疾走?尔后,疾走换成散步,散步又变成了走路,慢慢的走。而这样的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后来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每天早上起来需要不断给自己打气。说要坚持,坚持下去会越来越好的;说要健康,要磨炼自己的意志力。一天又一天,在这样一种几乎死扛的情况下,我坚持了大概三年时间。那三年里,我几乎从早到晚都处于焦虑之中:早上在焦虑跑步,晚上在焦虑第二天早起后要跑步,就希望遇上个下雨天。更可怕的是,一旦将“坚持”的观念植入之后,它还衍生出一种新的焦虑——我把坚持和意志力混为一谈了——于是,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人格锤炼而折磨着:为了证明和增加自己的意志力,我必须坚持下去——事实上,在跑完步后我基本上整个人都是崩溃状态,是那种虚脱到有气无力的精神面貌——这丝毫不亚于身心的一次炼狱呀!
现在想想,坚持和意志力真的是一体的吗?错误的坚持又算怎么回事呢?意志力于人格而言其份量究竟有多关键呢?这种“一元思维”的危害性又是何其恐怖呢?这简直是把人生全压在当下了,这样的沉重,怎么可能实现健康呢?即使身体不出问题,多半心理也该出问题了吧?事实也确实如此。
好像也就是那段时间吧。我濒临崩溃: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因为我想的是,连跑步都坚持不了还能坚持什么呢?我想的是,连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到,我还能有多大出息呢?连这点意志力都没有,我又能承受什么呢?……顺着这样的逻辑,我越发觉得自己没用,越发对未来深感绝望。一度我几乎以为自己抑郁了。为此,我花了数年时间调整。
期间,我一直没找到问题的关键。直至走出来后许久,后知后觉,才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了悟。说到底是,“一元思维”的人,既自大又自负,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是何等的极端,又是何等的脆弱,更可怕的是那些情绪随时都可能涌上来,随时都可能进一步刺激我。尤其当我在现实中遭遇不幸、不满、不平的情绪之时,那简直致命。就这样,我郁郁寡欢了许久许久。
仔细想想,那时候我的想法何其天真,思想何其顽固!
想想看,那时候在我的观念里几乎难有几个正向的词,多的是譬如坚持、自律、要坚强,要努力、拖延症、惰性等等。有了这样的观念,其思想的纬度可见一斑:处处都是自我设限,处处都是挑战,处处都得铆足了劲儿往上。可现实不是“理想国”,我们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理性,而绝对的理性几乎可以判定是不存在的。那么,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可想而知:是挫败感,失落感,距离感,以及遥不可及的无力感。
刚者易折,柔者长存。可惜那时候,我被思想所蒙蔽太久了,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必将反照之。
3.
现在想想,能够走出来属实幸运。再反省,则无形之中多出许多无端的感慨和唏嘘。不过,终究是过来了,过去过不去的都会成为过去,能接受就好。
若细说从头,性格是一方面。我的性格终究还是敏感,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心就想着简单,简单的生活,简单的追求,再加上那时候尚且不太成熟的认知,不断巩固着自己的偏见。精神供养也罢,物质供养也罢,也都一直很匮乏。那时虽然也读书,但看的也都是那些细微、细腻和情感有关的。这就让一个理想主义者更加理想主义了。因为简单,所以追求纯粹,因为纯粹不可多得,继而又转变为多愁善感。放到现实中,则处处表现出一股别扭劲儿,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方面想着完美,于是什么都不想放弃,什么都想尽善尽美,可这样的完美何其稀罕呀!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接受不了这种种的不如意,偏偏羽翼未满,那就只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暗自舔舐着伤口,等待伤口愈合,再重新出发。另一方面的因也是源于此,灰心丧气之下,就想着放下。一次又一次劝自己放下,可心里的芥蒂本就藏于心中,无迹可循,无法控制,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呢!试想,如果不缘起这尽善尽美,我又何必这么艰辛呢?
所以,其实真正的核心还有一个,那就是好胜心。得失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自然而然,好像什么事都差强人意。这一点也是近几年才慢慢觉察到的,之前一直隐匿着,不自知,想当然。
其实,认真想想,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随大众即可,若还有余力,那就再加点劲儿,这样就挺好的。可我是那样的心高气傲呀,好高骛远,恨不得从一开始就是最好,恨不得做一件事就把这件事做到极致。偏偏时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偏偏我还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当然,这一点往好的说,是有上进心,是有忧患意识,是正向竞争精神。但以理想主义的标准,完美的标准,哪里才是尽头呢?没有尽头的。就像当初,大概在初中,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我不信啊,因为相较而言的更好肯定是有限的嘛!一个班级总有一个第一名不是?这不就是最好的实证了。我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到后来,我的思想观念也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钻牛角尖也好,诡辩也罢,总之,我都在不停地为了那个第一,为了最好而坚持着。不然,我自己就先不放过自己。所以,回顾过往,我为什么总是满怀悲伤,属实爱的深沉又浅薄啊!
“百年歌自苦,所思在远道。”后来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呢?答案就在这句话中藏着了。
如果你只看到前半句,那确实够苦。几千年历史,真正做到完美的有几人?只怕一个也没有吧!庄子够洒脱了吧?可这样的洒脱更多的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罢;王阳明够厉害了吧?可你知道王阳明怎么说——“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当然,也不只是他们,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先秦诸子,百家纷纭,我们思想的源头,细敲细考,究本究源,谁又是完美的呢?研究历史,以史为镜,盛唐够鼎盛了吧,往前,周天子时期,再到近现代,即使伟人,又何尝不困囿于时代?
“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歌德说。
看破看不破,明白不明白,细数那些人性的特征,人的需要,我之所以会有这种种观念,这种种观念、文字之所以束缚我、困囿我,究其原因,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认同需要的呢?说到底,这是人的属性啊!而往远了说,我之所以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主观、臆断、夸大、武断等等,又何尝不是我所思仅限于当下的缘故啊?
所以,问题的症结并非什么自以为是,好高骛远,也并非自负或自大,这些不过是表层的现象罢了。问题的症结恰恰是因为我不具备高屋建瓴的全局观,是我的格局太小了,见识短浅,认知匮乏。说到底是,知行合一,实事求是,如是如闻,如实观照,即可!
坚持也好,人格也罢,“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它们又哪里是真正的症结呢?就像我,就像你,就像我们的真实身份,它并不需要我们去相信它,它就是了。犹如道,道可道,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