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晚上, 继伟想当面问爸爸关于Richard的事。
蒋伟国白天在外省开会没时间多聊,但告诉儿子晚上下飞机直接回阿瑟顿的家。继伟就提前回家与母亲一起吃晚餐。 妈妈让厨师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鱼。 虽然继伟从小就不是很习惯看着一条整鱼的尸体,但妈妈的蒸鱼确实让他难以拒绝。 他只能在残缺的小鱼身体前很抱歉得看着它。 已经没有生命的眼球仿佛在帮小鱼把自己一生的故事传递给他。 看见小鱼充满内容的眼睛,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眼角的胎记,想象着自己的胎记是否能衬托出自己的神情。那一次在游乐场,雅君曾经在双塔降落之前的瞬间触摸过他的胎记,那一刻的她露出的不是奇怪,更不是厌恶,反而是一种疼爱。 那时他就知道,即使她表面有些刻薄, 她拥有一颗温柔的心,一颗他渴望的心。
这些想法一边在他脑海里闪烁,他一边不停得动筷子。今天胃口特别好。这几天与雅君的接触给他了一些新的动力。
“妈,最近在忙什么呢?”
“事儿多着呢,家里一堆事儿。我要想忙,一天也忙不完。“ 虽然陈丽珍很少向儿女抱怨自己想念他们, 但儿子这个月回来好几次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我现在学着上网看书,用微信。 我那微信圈儿里都是老同学。“
“您是说您原来上海的老同学?”
“对呀。 我们叽叽喳喳得能聊半天。”
“您挺会赶时髦的。”
“这微信上有很多特别有用的小常识, 你用不用微信, 我给你传点儿。”
“算了吧,妈咪。我这邮件都回复不过来。 微信我有,但上得不多。 卢峰他们好像和国内的朋友用得多。”
“那我不勉强你。 对了,你和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继伟有些惊讶。“您还记着那事儿呢。没怎么样。”他心里偷着笑,但脸上不露声色。
“她如果看不上你,真是太没品位了。”
“您的意见不算数,您是我妈,太偏见了。”
“本来就是嘛。”
“说您有偏见,你还不承认?”
“儿子,”她走过来轻轻得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但又马上把手缩回去。 她知道他已经是大人了,不能总是太腻着他。 “我总觉得你这么久不交女朋友,会不会为了。。。”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眼角,“当初妈妈让你做激光,你为什么…?”
“您放心,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商标。”
“不管怎说,“陈丽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喝汤,”我还是觉得当初应该早点帮你去掉这个胎记,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高中那些男孩子们都太坏了,当时对你自尊心打击挺大的。“
“ 我觉得我很感激这块记。否则说不定我一辈子根本不了解人的本性。 要不是爸爸生意不顺利,那几个人落井下石,拿我开玩笑,我就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真朋友。”
讲到这,继伟的记忆回到了高中最后那两年,想起了那次卢峰为自己挨拳头的事儿。那时候妈妈想让他做手术,可他则相信手术可以修复的只是表面,如果他心里不能接受自己的全部,被别人的偏见摆布,那将是一辈子的残疾。他就这样挺了过来,保留了自己的记号。不管多少次挑衅的目光传过来,他都不会丢弃自己最独特的东西。自从高中那段经历后,以前总是扎在人堆里的他对自己的朋友选择更挑剔了。
“恩,我也记得。“陈丽珍眼里开始含泪。”他们好几个人一起打过你,只有卢峰一个人还护着你。 你都不告诉我,一个人偷偷给伤疤擦药。说着眼泪就留下来了。 继伟拍了拍着妈妈的肩膀安慰她。“怎么今天说起这个来了。不就那么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卢峰也没吃多少亏,要不他们怎么没敢再弄第二次。”
“我当时一直后怕,要是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你会不会伤得太重,为这个我感激卢峰那小子一辈子。”
“好了,妈妈。”继伟拿了餐巾给妈妈擦擦眼泪,“快吃,今天的鱼真鲜。”他转移了话题。
“对,市中心有个新开了的海货店,确实很不错。 你下次把你那个女朋友带回来,我给她做好吃,保准有面子。”
“您又转到这话题了,真服了您!”
“我这不也快60了,说我不想抱个第三代那肯定是假的,别嫌我老土呀。
“会有的。别担心。 您就是太孤单了,要是爸爸能对你好一些就…“继伟想起了爸爸前几天晚上的话,可现在看妈妈的状态,爸爸应该一直还没有和妈妈提起离婚,不知道是爸爸真的回心转意了,还是只是在拖延。
“你爸爸对我一向很好,你知道的,他从不发脾气,我要什么有什么;还安排最好的心理咨询师让我去谈心,让我保持心情舒畅。就是他工作太辛苦。我心疼他。”
“您总是这么宽容爸爸。其实爸爸对我们。。。我有时候觉得他都和我们不是一家人。” 他这么说也在下意识得给妈妈做个心理准备。
“继伟,你不能这么说!”陈丽珍突然站起来,非常严厉得看着儿子。 “你爸爸心里真的很关心你, 你别的可以不信,但这一点你绝对不能怀疑!”
继伟有些吃惊妈妈怎么这么大反应。继伟马上把语气调温和些。 ”妈,您别这么激动。我不是说他不关心我,就是这么多年,您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这个家是您一个人撑起来的。” 他多想告诉妈妈别再蒙在鼓里了。 可看着妈妈对爸爸的那种忠诚,他不忍心伤害她。
爸爸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个女人爱他,可却不珍惜。虽然妈妈年过半百,但还能看出她当年是个美貌动人的女人。他听姐姐给自己讲述过。 妈妈没认识父亲以前就从上海来到了美国, 本来是在这里读个护士执照的。 但有没能完成学业,继伟虽不知道具体为什么, 但他和姐姐怀疑是因为意外怀了姐姐辍学的。 多年来爸爸和妈妈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也许就是因为妈妈太早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让爸爸觉得没和他一起成长吧。
虽然爸妈从不和他说太多以前的事儿, 继伟从干妈那里得知父亲从20多岁就开始创业。 还没来加州前在国内做电子产品就积累了一笔财富。 到了美国利用中国的关系和美国的产品搞出口到大陆。 后来逐渐随着对当地商业环境的了解, 进入了地产和汽车行业,还趁石油没上涨得太厉害时在美国北部投资了几个小规模的石油和天然气开采项目。 继伟的父亲天生是个商业人才。 他虽不是那种嘴皮子超好的销售人员, 但很会观察商业机会, 而且会用人。 继伟比较擅长建立团队也是受父亲的潜移默化的熏陶吧。 继伟从小对他很佩服,也希望得到他的认可。但随着他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他开始怀疑父亲。 其实他知道父亲不是不关心他们, 因为他为数不多在家的时间里,他对家里人都很温和, 与他和Lisa也都找机会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他不是一个无心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刻,继伟能感觉到他是个敏感的人。 但这反而让继伟更加不能心理平衡, 既然父亲有能力走得与他们更近, 却偏大部分时间花在公司上,说明这是一个主观的选择, 父亲选择了事业,抛弃了家庭。 虽然父母没有在他面前争吵过太多,但也没有一个家庭应有的温暖和笑声。 难道辉煌的事业必定以家庭关系淡漠为代价吗?他还没上大学前, 在家里住还能多陪陪妈妈,那时姐姐也在。 现在他们都搬走了。 妈妈空巢了,如果爸爸一旦离开妈妈,妈妈连一个家的概念都不能保留, 他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不过今晚当他与父亲一起坐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没有追问这件事。 他知道他无法改变什么,甚至奢望着如果他不去碰这个马蜂窝,事情会有自己的转机。他今晚的目的完全在Richard Ou这件事上。
“你昨天晚上问题都解决了?”爸爸先提起了继伟心里想的事儿。
“对,谢谢。您一句话让他们处理得快好多,否则我们说不定整晚都呆在警察局呢。 ”
“你怎么去找Richard去了?他都是多少年前的老员工了。”
看来父亲已经问过警察局受害人身份了,也猜测到了自己肯定是有目的去找他的,不可能是碰巧。父亲可不是什么好蒙的。 继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幸好父亲转了话题。
“你最近有可喜的业绩。 我听说你那个软件项目现在又添了两个大客户, 进展很好。”
“您消息很灵通, 我们自己都还没报出来了,您已经知道了。 ”
“你不是融资给基金透露过了吗? 基金想投,你不收,他们知道我是股东, 来找我谈过。”
“是吗?他们还没放弃?”
“也不是正式的, 就是饭店碰见说了两句。 反正我说得很清楚, 那公司你说了算。我只是个不发言的股东。”
“谢谢您的支持。”
今天的谈话依然是多年来的互相礼让,没有妈妈生日那晚的激动。 在继伟16岁以后父子两个大部分时间保持这种交流方式。 这总让继伟有些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今晚,在他极其得想找出一些答案。在父亲面前他总是要鼓足勇气才能奔向主题,也许他对父亲太崇拜。 不管怎样,今晚他不能委婉了。 他刚要开口, Linda阿姨给父亲端进来一杯花茶,问继伟要不要什么, 继伟谢绝了。父亲坐下来,喝了口茶,在继伟有勇气再开口之前, 爸爸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Jack,如果要真想谢谢我, 就别和那个检察官瞎跑,做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儿。昨晚太危险了。”
既然爸爸主动打开这个话题,他就根本没必要保留什么了: “爸爸,针对这件事儿,我有个问题希望您能帮助我。 我前些日子规整这个公司的账目, 发现您雇用过的这个Richard,是通过一个与市政府的合作的就业培训项目,和SFRA有直接的关系, 而SFRA就是原来调查市长案子的重点。 我知道您和市长是老朋友。 但如果他做了什么事儿牵连了您,您一定不要替他遮掩呀。我知道您肯定不会主动做违规。。。“
父亲举起了一只手, 让继伟停下来。
“这些都是你那个李检察官告诉你的吧。”
“也不是,我自己查。。。”
父亲又打断他说:“你干妈就是瞎闹,怎么把这么一个疯丫头介绍给你。 我劝你还是少和她来往。 上次调查市长的事儿, 她给自己和她老板惹了一身的麻烦。那些司法监察部门的人都是被培训专门去找别人问题的, 难免不小题大做。大家谁都想出风头,给自己事业添点儿油。 Linus在这一带威望很高, 她想借他的地位给自己找上镜头的机会。你不了解,他就职这么多年,多少人曾经想找借口审查他,都没成功。”
“爸,我个人判断不是这样的 。没有足够的证据她不会随便怀疑的。 ”
“如果有足够的证据,为什么大陪审团没有通过? “
继伟也没有好的答案,他只是凭直觉相信雅君。 “Richard这件事很奇怪, 他人一看没什么文化, 您为什么会雇用他,还走我们公司的帐付工资。这是一种变相的政治贿赂吗?” 继伟故意说得严重些,想看看父亲的反应。
父亲反应确实有些急:“事情没你们想象得那么黑暗。你们看法制电视剧看多了, 哪来那么多政治贿赂。大家都是多年的战略合作。 我们一起合作把城市经济保持好, 这样对我们各自的生意和政治都有好处, 用不着什么贿赂, 那都是眼光短浅的人做的事儿。 那个叫Richard是被政府建设部门介绍过来, 为了帮他锻炼些工作技巧,找个低保的工作。 有点儿收入他才能拿到低保的房屋名额。 市政府让我帮过很多个这种人,我们当时那个慈善项目就是这个扶贫的目的, 只是账目没有独立,都落在你现在这个软件公司的前身了。 我们当时这个项目专们帮这些人做些基本办公室的培训,接电话, 打扫一类的,偶尔出去见见领导汇报一下, 这样他们从我这走时有个工作经历,我们人事也可以推荐。 就这么点儿小事儿。有什么疑点吗?”
继伟听了觉得不完全对得上号。
“那为什么没走慈善基金的账号?还为什么派他每个月去市长办公室。”
“那是我当时疏忽, 当时慈善那部分正在转型,有些账目还没完全建好, 临时使用了你现在这个软件公司的账号,那时这个公司已经业务倒闭了,就是个空壳。 我也没多想,就当是我个人的银行使用。 是我没给人事部交代清楚。后来我们有其他通过这个项目的培训, 都是走的基金的帐。”
“那去市长那和SFRA的人开会是怎么回事儿。”
“市长办公室也需要一些宣传吗,他们隔段时间就和被这个项目培养出来的人见个面,照个相, 让大家都看到他们政府为老百姓做实事。顺便帮他和SFRA那边确认廉租房安排的进度,让他们有了正式工作后,随时可以入住。 也不光是Richard一个人去。Richard不会英文,可能是听糊涂了,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呢?”
蒋伟国好像对Richard说了什么很感兴趣。 继伟心里又生怀疑。 父亲说的这一系列解释听起来好像挺符合逻辑的。不过那个Richard看上去不像有什么工作的人, 父亲说的这个所谓的‘培训’项目是什么呀, 现在基金没有这个项目了。 Richard怎么偏偏又昨晚被别人撞死呢?这绝不是纯粹的巧合。
“爸爸,如果真是这么简单, 昨晚为什么有人在我们从他那里拿到关键的资料之际把他撞死了?这实在太可疑了!”
“什么关键资料?”蒋伟国的语速仿佛加快了几分。
“我是说我们要拿到了,还没拿到。”
“他能有什么资料呢?至于车祸,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起交通事故? 人是被你这位检察官吓得跑到马路中间撞死了,说不定该她负责任的。 ”他不听继伟反驳,抢着继续说:”继伟,你交朋友,我从来不干涉, 我总是说你结婚之前应该多交些朋友, 确认好什么样的人最适合你。所以我都是支持你多认识不同背景的人。 但这个女人,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在你妈妈的生日宴会上也见到她了。她表面上给市长道歉,还向我示好。” 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水。
“可改天在旅馆碰到我,就是你去敲我门的那天。我就不多问什么你会知道我在那了。”蒋伟国撇了他儿子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 “她那天想要我指证Linus。 我就知道她不怀好意。 Linus根本没有任何需要指证的事儿。 这次你碰到这个事儿, 又是因为她。你小心不要被她利用了。你很聪明, 但感情上还是比较单纯。 ”
提到旅馆,继伟心里又是一股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至少爸爸的说法确认了雅君给他的解释,让他对雅君更加没有疑心。 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好在爸爸的话也侧面证实了雅君在旅馆的解释是真实的。
“爸,瞧您说的,给您儿子点儿信心,我没有那么傻。再说我和她也就几面之交。我想找她,她还老躲着我呢。您高估您儿子的可利用价值了。”
“你这小子,还在我这打马虎眼, 我知道你不轻易带女孩子回家的,还在这里骗我说你们走得不近。”
“什么?”继伟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父亲的意思,“爸,您跟踪我了?”
“这下你是高估你老爸的能力了,我有那么阴谋吗?一个好朋友在你家楼下大厅看见你们两。我这么一猜,就肯定是她。我说得对吧?”
继伟想起昨晚与雅君在公寓前那一幕。可在楼下大厅他们刚从饭店出来那时, 他记得周围没有什么人呀。 可能他当时与雅君聊得那么投入,根本也没注意吧。
“我知道,你这个年龄还有一些年轻人的冲动, 像她这样特立独行的女人,对你的吸引力不小。 但你相信我的话, 你要是想要一个稳定的婚姻,你的爱人心机不能太重。”。
继伟想说雅君虽然很聪明,也算是有野心,但私人交往上她不是有心机的那种,否则也不会处处和他冲突。但他还是决定不和父亲在这个不大可能达成一致的话题僵持太久。 父亲的意思明显是要他找个妈妈这样的贤妻良母,他才能安心的做事业。可是如果像他那样与自己的爱人没有太多共同语言,还在外面另寻新欢,有多安稳的家也不回,他还不如一辈子单身。他不得不在心里反感父亲的虚伪。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 他没法说下去了,不久就道了晚安。
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继伟对Richard的事儿比来时更加糊涂了。即使父亲说的关于Richard的情况是真的, 只是一个短期的工作培训社会福利项目,但其中有很多细节有些牵强。而且他走后又想起来, 雅君曾经说过市长的日程上与Richard见面的理由分明是一个城市绿化的项目标题。他忘了问父亲这个名字了。
‘也许父亲当时就是通过这个项目培训Richard和其他人吧?”继伟努力想替父亲辩护。 他告诉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这可能只是个巧合,也许父亲对检察机关的分析是对的, 是雅君这个检察官太敏感了。” 继伟一向很佩服父亲的商业和谈判能力,所以还是本能得想相信父亲不会惹祸上身。 可Richard的死实在太蹊跷。
继伟离开后, 蒋伟国坐在书房里,许久没有动弹。 他拿出黑莓手机, 开始写短信:
“他长大了, 这张纸始终要被火吞食了。”
“别担心, 咱们两个的事儿他一概不知,咱们保持沉默就会没事儿的。”
“我是担心不大可能掩盖太久了,而且可能会更伤害他。”
“说到伤害,昨晚那事儿太险了,得看好他,别让他再介入了。”
“我知道, 但他的性子我了解, 年轻的时候我也那样, 我不能明着给他太多压力, 让事情慢慢来,在某一些关键点,我用把巧劲儿,比现在和他硬拗好。”
他放下电话, 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自己身后文件柜子上面拍着的一张继伟小时候的照片。 他轻轻得抚摸着照片上那张还很稚嫩的脸。 他有多少话他想对他说呀,可他又怎能不顾后果呢?
“又该去找姚大夫了。”
蒋伟国在别人面前都是一个安慰他人的强人,很少有机会诉苦。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去见心理咨询师,每周给自己做定期的解压,就好像在健身房给身体做维护一样。 他推荐陈丽珍去见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希望她能释放一些心里积攒的问题,也让他们的分手能够太平些。 他劝了她好多年了,今年她终于肯去了,他心里对他们的关系走向和平的收尾有了新的希望。他自己本来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足够坚强的心理平衡,短期内不需要去看这个心理咨询师了。 但最近商场和儿子那里都出现一些新的问题, 他忍不住又打电话给姚咨询师。姚咨询师坚持自己不能再做蒋伟国的主治咨询师。 虽然很多心理咨询师不会犹豫同时治疗夫妻两个人,但是她觉得还是会产生一些利益冲突。所以她只是答应蒋伟国再见他一次,倾听一下他遇到的新挑战,然后推荐一个她信任的同行来接手他的治疗。
“一个来访者见一个治疗师太多了,也许换一换治疗方式也是有好处的。 就好像洗发水或护肤霜或锻炼身体的运动项目定期换一下,说不定能解决一些固化已久的流程不能解决的问题。”
大夫的话虽然很有道理, 蒋伟国要换一位心理咨询师也是轻而易举, 但生意上八面玲珑的他,在自己的私人关系里,非常抵触变化。
“我觉得对他们两个我都有愧疚感,这些年好累。现在儿子大了,我希望他能顺利点儿,别像我这么大意,给自己家庭带来这么多的问题。 ”
“我记得你已经原谅了自己?和我分享过你当初可控制的也就这么多。我记得对吗?”姚咨询师不给答案,只是把从他嘴里听过的东西重新梳理。
“ 我每次在这方面有点儿进步,都会被现实拉回去。比如最近我发现儿子正在接触一个法院的女孩。 这位副检察官又偏巧在查Linus的案子的。 我怕事情早晚要暴露,那我花了这么多年维护家庭就要一盘散沙了。 ”
蒋伟国无论在公司,家里还是社交场合一概是坐得直挺挺的,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状态。唯有在咨询师这里,他允许自己把屁股滑到沙发的边缘,脖子往后仰躺在沙发的靠背上。 他有一种身体要塌了的感觉。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咨询师,仿佛她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他脑子里的人物,他只需要闭着眼与她说话就可以了。 这也是姚咨询师早在多年前引导他找到的最放松的治疗状态。她了解他这种超负荷工作和高智商的人,更容易在心理咨询师面前竖起一道墙,所以她要让他身体首先进入一种敞开的姿势, 减少心理的防御性。 这就像很多动物仰卧时,敞开了自己的肚皮,也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才是进入了一种完全放松、毫无防备的状态。
“伟国,你去年告诉过我你对市长也有隐瞒。 你担心他知道了会暴跳如雷。 你对这件事儿的心理负担,我听起来, 仿佛比你对那个小女孩的愧疚,还要重吗?”
“也许吧?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最近我又开始晚上出冷汗的习惯。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
“我能听出你声音里的恐惧。“
“我怕这个未知。”
“未知听起来对你很不利?”
“我相信我的本能,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这些话你也会你的爱人分享吗?”
“不,我没有。我已经给我的爱人带来太多痛心,怎么能再添加这些还不存在的问题呢。”
“我刚才听你说你怕你爱人知道了你以前的欺骗,会很生气?但仿佛此刻还是感觉需要继续这么做?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并不同意, 我必须能顶得住一定的压力, 否则我这个爱人就做得太不到位了。”
“这些年你做的努力,保护身边所有的人。听起来都感觉不够?”
“是呀,有时候我感觉很累。”
“可是让别人分担又好像不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你想说,分担的忧愁总是一半。你也信这个说法吗? 分担只是蔓延,我不想让更多人卷进来了。”
蒋伟国坐起来了一下,眼睛有些呆滞得看了一眼对方。 姚咨询师看出来他的疲倦和无奈。 这个大老板也就只有在她这里可以不用摆出一副什么都能顶住的样子。 姚大夫给了他2分钟沉默得时间。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排泄。沉默中他能够让脑子里的种种声音慢慢安静一点儿,慢慢再找会与自己身体的联系。 沉默些许,蒋伟国又趟到沙发靠背上,仿佛很想入睡。
姚大夫接着问:“我刚才仿佛听出你觉得这个女副检察官能给你带来一些问题? 牵连到你的家人。”
“这不是很明显吗? 一旦一件事情露出破绽,其他一切就会成为多米诺牌,被逐一推到。”
蒋伟国虽然闭着眼睛说话,姚大夫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担忧。 她有些担心自己一直治疗效果很不错的来访者出现了反弹的现象。 她应该把他介绍给谁来治疗呢?自己要不要破例同时治疗他和太太两个人呢?
50分钟很快就结束了。 姚大夫脑子里带着比蒋伟国还多的问号下班了。蒋伟国的生意原因,她总是把最晚的一个预约时间留给他。有时候推迟自己回家的时间来配合他。 这不光是因为蒋伟国的商界名声,毕竟他并不比其他来访者的诊疗费高。 她对蒋纬国这样的男人很尊重,虽然她的督导工作做得很好,没有造成任何过界的反移情,但可以收他是自己偏爱的来访者。 她暗自遗憾自己身边没有这样有能力顾全所有的大男人。 她送走最后这位来访者后,马上发短信给老公:
”孩子接到了吗?
“接了。”
“晚饭呢?”
“准备好了。”
“不是又叫外卖吧?”
“没有,我就那么两次,你就不饶人了?”
“帮我放好洗澡水,我10分钟后到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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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君与继伟告别的当晚直接回到办公室里查到了所有SFRA人员的名单。 因为是政府机构, 所有人员名单是公开的,难度不大。 Richard说的那个人是一名财务人员, 而财务部门唯一一个名字像“陶德”的是Todd Mantos,还是财务部的负责人。这和Richard死前说的“陶德,门头”可以勉强对得上号。 在SFRA的网站上主要管理人员中就有他,照片人名都在,要是个小人物雅君不知还要花多久才能找到。可惜她没法再找Richard对证一下。不过没关系, 她想到另外一种办法确认。
第二天, 雅君请了半天假亲自到SFRA办公室去找这个Todd。昨天她的脚扭得不轻,比上次跑步严重多了,今天脚踝更疼了,踩油门都踩不下去。 她只能打车,穿着旅游鞋,一步一步慢慢走, 将就能上楼梯。她昨晚不该那么要强不让继伟带她去看大夫,可她实在太怕医院了,一个对她来说充满死亡记忆的地方。她按照自己昨天承诺的,打电话告诉继伟自己的新发现和下一步计划。 即使她不肯承认, 她的心已经选择相信了他。 但继伟昨天因为这件事儿耽误了一些工作时间,所以今天上午都在开会,没有接到她电话。 雅君太急了,她给继伟留了言,自己先出发了,估计他会很快打回来的。 到了SFRA, 前台告诉她那位领导今天下午去参加一个高尔夫比赛。
“什么, 上班时间打高尔夫?”
前台说是一个公益组织的,门票都是给低收入住房建设组织捐款的,所以算是公事。 雅君借口自己想去观赏一下,支持一下慈善活动,拿到了地址,就赶过去了。 等继伟看到她留言时,她已经到了高尔夫球场了,那地方信号不好,没有接到继伟的回电。
雅君到了那个莫大的高尔夫球场, 已经有很多观众在那里, 她沿着球场一瘸一拐得走了好几个场地,才看到一个和照片上对得上号的50多岁的男人。 他很胖,粗粗的双腿,鼓鼓的肚囊,脸上有一颗很明显的痣。
那颗痣!雅君突然想起来, 她在继伟母亲生日派对上好像看见过这个人,可她并不记得他具体和谁谈过话。 他这人胖嘟嘟的,肚子很大,整个人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明显是个贪享乐的家伙。 她和其他围观的人跟着他走, 听到比赛的人中有人管他叫Todd,进一步确认他就是今天的目标。 她耐心得等待这个对她来说无聊又漫长的游戏结束。 她忘记了脚踝的疼痛, 一直咬牙得跟着Todd。过了快一个小时, 他们都打完后, 大家收拾球杆要坐上他们各自的卡丁车走的时候, 雅君几乎是蹦着走到Todd的车面前,说“Mr. Mantos, can I have a minute of your time?”
雅君满脸笑容,今天穿着又很休闲,不像任何有威胁力的人,所以她说找Todd有事儿, Todd虽然奇怪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但对她没有什么防备。 他让几个朋友先走, 对雅君热情得说:“Hi, how can I help you?”
雅君用事先想好的台词试探他:
“Todd, Richard Ou told me everything.”
Todd一听Richard这个名字脸从晴转阴只用了3秒。 雅君得意得看着他从第一秒的不确认她说什么,到第二秒从记忆快速搜索出Richard这个名字,到第三秒明白了雅君来者不善,然后发慌,到最后又镇静下来。 这是个老手。
Todd终于开口,“I do not know what you are talking about. “他借故不明白雅君说什么,把球杆袋儿放上车,要准备走了。
雅君知道他装傻,马上上前去,抓住他的方向盘, 告诉他她是法院贪污部门的副检察官, 她还会去找他的,他早配合比晚配合的结果要舒服得多。 她很明确得告诉他,她想要的是市长这条大鱼, 至于他,如果他100%配合的话,她可以免除起诉。
Todd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一个很吊的撇嘴笑,扭头就走。雅君能看出来, 他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他用力抛开了她抓住了他方向盘的手,往前开。没走2步,他停下来, 好像心里的火开始往外冒了,下了车,他朝雅君走了两步,然后压低声音说: “Who the hell do you think you are? Do you know who the fuck you are messing with,little lady?”
他满脸愤怒,警告她这个”小女人“别惹错了人。 雅君并不吃惊他想吓唬她,心里有鬼的人经常有这种反应,尤其是见了一个看上去瘦弱的亚裔女性。她不紧不慢得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把自己的名片拿出来一张给了他。
“I am afraid I am no LITTLE lady.” 她的眼睛镇定看着他, 要他可千万别把自己错当成了”小女人“。
雅君把名片给他有一定风险,可能被拆穿自己是在违抗上面的命令,擅自调查。 但她得赌一把。如果他打电话给她老板, 她就穿帮了。但她猜想他肯定会觉得她做调查不可能不受检察官办公室授权,所以不会鲁莽行事。如果是有正常的授权,他打电话给检察官询问案情,会被视为妨碍司法公正。 雅君告诉他随时欢迎打她手机。她提醒他最后总得抓一个, 先配合的待遇最优,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Todd狠狠得把名片扯过去, 然后很快得离开了,差点儿没翻了车。 雅君一边看着他离开一边想, 不管他接下来做什么, 至少他肯定了雅君的怀疑:他就是市长的同谋;他就是Richard临死前说的那个人,否则他不会这么恐惧Richard对她说过什么。 他回去肯定会和他同党合计,不用雅君做什么,就会有动静儿。 说不定会有人主动找上她,甚至假装配合,或是威胁,也说不定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怕了就先投降。
她心里正庆幸今天的案情突破,天不作美, 开始打雷。雅君光忙着盯着Todd,没注意到乌云已经在头顶很久了。 没一分钟就下起了大雨。 活动已经结束了, 大部分人都走回高尔夫俱乐部去喝酒聊天了, 雅君自己现在离活动中心有10几分钟的路程,这高尔夫球场周围也没有什么遮挡。 她只能一瘸一拐得赶快往回赶,和其他几个动作慢的观众一起被暴雨抓住了。还没到一半路,就已经全身湿透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将近20分钟后,她终于走到了。 一进屋就看到在一角站着的Todd。Todd瞄了她一眼,看她落汤鸡的样子, 扔给她一个”活该“的表情,然后和同事往其他房间去了。 俱乐部的酒吧还开着冷气,今天天气略微偏热,虽然冷气很轻微,但雅君湿透了后,感觉冷飕飕的。她赶快拿出手机叫出租车。结果手机还没电了,也没看到继伟给她的回电。 她找服务员借了充电器,充了2分钟才有电。 服务员还很热心得拿来毛巾让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不过这时她寒气已经上身了。
坐出租车到家后, 雅君赶忙冲了个热水澡。可那晚, 她还是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