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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娘到头了……要交代你几句话,你一定要记着……”我娘无限眷恋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彩,脸上浮出灰黑色,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跟我说。
我泪眼如涌,使劲把哭声压在喉咙下,郑重地点头。
“娘……要去找你爹了,娘走后,无论你看到……看到什么,都不能吱声!”我娘说完这几句话,就好像费尽了身体里所有的能量一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抚摸着我娘额上深深的皱纹,头上雪白的枯发。我放开喉咙,一连串的哭声就在我家徒四壁的房子里撞来撞去。
我娘走完了她70个春秋的所有路程,到达人生的终点。
给她老人家安葬好,我把一块平整的石头立在坟前,上面请人刻好了几行简短的话:
张翠屏,女,河北省兴隆县人,生于一九一二年,卒于一九八二年。
我收拾她的遗物,在她的床下拉出一个黑黝黝的木盒子。
一把锁挂在盒子上。
从我记事以来,这个木盒子就静静地躺在我娘的床下,上面总是挂着一把锁。至于盒子里装得什么东西,我多次问过我娘,她都没有告诉我,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这是娘的秘密,你不能知道!”
后来我就不问了。多年以来上锁的盒子和我相安无事,没有交集。
如今我娘去世了,我是时候打开盒子看一看里面是怎样的一个惊奇。没有钥匙,我小心地把盒子撬开,郑重地掀开盒盖,投射在我瞳孔里的是摞放整齐的纸条。纸条发黄,大小不一,而且材质不一样。一样的是上面大都有两三行字,有年月日也有人的名字,但最多出现的是“粮食”和“八路军”五个字。当然有的字已经模糊,不能辨认。
我经过半天揣摩,辨认出多数纸条上大概是写着:
八路军借张翠屏粮食XX斤
XXXX年
冀东军分区司令员李运昌
我把纸条上所有能辨认得清的数字加在一起,八路军欠我娘的粮食总共7000多斤。
80年代对于河北省兴隆县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7000多斤粮食就是天文数字,我不仅诧异起来。更值得诧异的是上面所缀年月日都已经很久远,而更更值得诧异的是,上面有“八路军” 和“冀东军分区司令员”这样的字迹。
我娘临终前告诉我,无论我看到什么都不能吱声,她是指这些字据吗?肯定是的。为什么不能吱声?我想到我娘的性格,就是有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有什么困难全都自己一个人扛下。
我重新把这些纸条整理好,整齐地放在盒子里盖上,再用一把新锁锁上放回床底。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巨大的疑问总是不能解开。
那时候农村露天的电影里,一个最让大伙津津乐道的题材就是战争,那英勇的八路军,为八路军带路的老百姓都让人们看得热血沸腾。
可是我娘和八路军有什么关联呢?从小到大我娘从来也没有提到这些。在我的印象里,她老人家手脚麻利,做事风风火火,年轻的时候大伙都叫她麻利嫂,后来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脚渐渐麻利不起来了,这麻利嫂的外号也渐渐被大伙遗忘。但她做事的勇气和担当,为人的善良和公正,却被大伙称赞到今。可充其量,我娘就是一个本本分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怎么也难以把她和八路军联系在一起。
思虑再三,我决定把这些欠据拿到政府,去探求字据背后的隐情。
我把盒子和钥匙交给了老村长,老村长看了以后,研究了好几个晚上,觉得事情重大,又交到了上面。从此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生活如旧。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还在地里干活,老村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别干了,快回家,上面来了个大干部点名要见你,已经在你家里等着哩!”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扔下锄头就往家跑。
远远的,我就看见木栅栏围成的小院里,有一个人抱着一个木头盒子,焦急地踱着步。
我跑过去。
听到脚步声,老人急切地将目光看向我。他穿着朴素,干净利落,一脸的正气。
老人把盒子夹在腋下,抢上两步,紧紧地双手抓住我的两手,就再也没有放下。
“你是冰儿?”老人的话里透露着激动。
他竟然知道我的小名?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老人的脸上突然就有了异常的光彩,他高兴地张开大嘴,高声地说:“你叫朱海青,你爹叫朱殿坤,你娘就叫——张——翠——屏!一定是,一定是的!”老人的眼眶后面溢满了泪水,簌簌地滑落下来两颗。他说到我娘的名字的时候,每个字都咬得很正,仿佛这名字分量很重。
我点点头,老村长也在旁边说:“是的,老领导您说得都对!”
“我找了你们几十年啊!终于让我找到了!”老人的两只大手,依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他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看向遥远的天际:“麻利嫂,我来晚了!恩人,我来晚了呀!”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时不知所措,村长也过来,两只手扶着老人的胳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止住了哭声,终于松开了我的手。他一只手托起腋下的盒子,深情地看看村长,然后看着我说:“你爹曾经在敌人的枪林弹雨里为我们传递重要的情报,付出了宝贵的生命。而你娘更是我们政府的功臣,大功臣!”
我猜到我心中的疑惑即将被揭晓。
老人打开盒子,拿出其中一张纸条,指着上面的名字对我和村长说:“这个人就是我”。
他的粗大的食指旁边是一行略有模糊的字,但是还能够认得清:冀东军分区司令员李运昌。
原来眼前这位就是当年借我娘粮食的人,而且是司令员。
我把老首长让进屋里,坐在板凳上。我倒了一碗开水,递到他手里。我和老村长就紧紧地挨着他坐在旁边。
往事如珍。老首长微抬着头,挑起眼睛,似乎穿透了这小小的屋子,望向了深远的天空,望向了久远的历史那铁马冰河的岁月。老首长眼睛里擎着泪水,向我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一个农村妇女麻利嫂的辉煌事迹。
老首长端起碗,向那热水的表面吹了吹,但是却没有喝,他娓娓道来:
金戈驱逐日寇,铁马踏破冰河。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候我是八路军冀东军分区司令员,当时我军缺衣少食,苦啊!
你爹是我们的交通员,多次为我们传送重要的情报,立下了战功。
有一次你爹在送一份重要的鸡毛信的时候,被敌人发现。情急之下,你爹便将鸡毛信吞下。敌人在你爹的身上搜不出信件就怀疑是被你爹吞进了肚子里,便残忍地将你爹的肚子用刀划开,你爹——壮烈牺牲了!
当时你娘怀有身孕,她忍痛接替了你爹的工作,以一个孕妇的身份作掩护,继续为我军传送重要情报。
你家是我们的交通站,成了我军隐蔽的落脚点,有多少次同志们在你家里吃饭,你娘把仅有的米拿出来给我们吃,有时候没有吃的就悄悄地到村里去借。
你爹牺牲的那一年,也就是1943年,我率领战士们驻扎在河北省兴隆县五指山区,布置关于坚持抗日游击工作的有关事项。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战士们没有吃的,村里的老百姓也是饿着肚皮过日子。
你娘看不下去了,挺着大肚子十几次在周围的村子里筹集粮食,并和乡亲们一起送到驻地,真是雪中送炭!你娘胆大心细,很有号召力,为我军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我先后给你娘开了十几次欠据,每次我都承诺,将来一定要找政府兑换,政府一定加倍补偿。
就在不久后,工作任务完成,准备追赶大部队时,由交通员传来重要情报:日本关东军108师团和热河当地伪军约7000敌人正在我们五指山区周围集结,所有道路都被堵住,硕大的包围圈即将合围。
我军可以向五指山背后山区转移,穿过深山老林,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可是当地的环境我们并不熟悉,没有一个合格的向导,根本无法翻越五指山。眼看敌人的包围圈越收越小,当着战士们的面,我表面镇定异常,实际上内心却十分的焦灼不安。
你爹出去送鸡毛信,不在当地。在村子里根本就找不出能领我们走出包围圈的向导。
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麻利嫂来找我,那时候她已经有孕在身七八个月了。她两个裤脚用麻绳扎住,裹脚,穿一双拳头大的布鞋,一身非常利索的打扮。她说:“我知道有一条非常隐秘的山路可以绕出敌人的包围圈。只是路不太好走,还有一段大石砬子需要爬上去。但是请首长放心,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冰儿,那时候你娘肚子已经很大了,虽然她平时手脚麻利,可是有孕在身,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爹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反对,对你娘说:“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你娘见我不同意,十分焦急,斩钉截铁地跟我说:“首长,有什么不行的?别看我大着肚子裹着脚,可我走路利索着呢。再说了,眼下除了我,村子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为了我们三百个同志的生命,为了我们冀东军分区司令部,让我带领你们出去吧!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走!”
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叮嘱你娘一定要小心,而且派了战士一左一右近身保护。就这样摸着黑,我们便登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
我给首长的碗里换了热水,首长端起来,吹了一下却没有喝,继续深情地讲述:
你娘果然是好样的,迅速地带领我们在山林里穿梭。后来我们到达一个山崖底下,你娘说:“这就是大石砬子,同志们,把腿上的绷带解下来,系在一起连成一根绳子,把绷带的一头系在我的腰上,我把绷带带上去。你们在下面等我”。
天已经黑了,但我看得清大石砬子比山崖还要陡峭,实在不容易爬上去。我回头看看战士们,他们为自己不能够攀崖爬壁而羞愧地低着头。你娘不容分说,迅速靠近崖壁便往上攀爬。
没爬一会儿,你娘突然脚下踩空,身子一下子从上面往下滑。幸好你娘的手非常有力气,抠住了一条石缝才将向下掉的身子稳住。当时把我吓坏了,赶紧让战士们把你娘接下来。
我跟你娘说:“麻利嫂,你怀着身孕,实在是不应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们自己可以爬上去,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派两个战士把你送回去”。
你娘眼睛里擎了泪水,大声地跟我保证:“刚才我只是不小心踩空了。殿坤送紧急情报的时候从这里爬过两回,我跟着他爬过一回。同志们都不是山里人,没有爬过山崖,还是让我去吧,没有时间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听到远处敌人的枪声。
不等我点头,你娘就义无反顾地向大石砬子爬上去。战士们纷纷挤到前面,伸出胳膊准备好,以防不测。好在这次你娘终于顺利地爬到砬顶。她先后把三条绷带固定在旁边的树上和大石头上,我们三百名战士拽着绷带迅速地爬上去。
敌人正好赶到山脚下,枪声大作朝我们这边射过来,有敌人也拽着绷带往上爬。我眼疾手快,挥刀砍断一条绷带, 战士们弄断了另外的两条,只听敌人几声惨叫。
我们在你娘的带领下继续往黑夜里走去。
终于走完了山路,我们来到了一条河边。那时候,河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我嘱咐你娘走路一定要小心。可是你娘还是因为劳累过度,体力不支,裹的脚也疼痛难忍滑倒在冰面上。你娘捂着肚子,脸上扭曲成痛苦的样子,嘴里嚷着:“我要生了,孩子,你不该这个时候来呀!”
有好多战士脱下身上的棉衣铺在你娘身子下面,盖在你娘身上。三百个战士把你娘围在中间,奢望着把所有的寒风都挡在外面。
好在你娘身体还算强壮,不一会儿,数声嘹亮的啼哭打破了这寒冷的黎明。你娘用牙齿咬断了脐带,用战士脱下的衣服,包裹好孩子。
战士们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你娘继续前行。你娘怀里搂着一个婴儿,带领大家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那一刻战士们都笑了,婴儿的哭啼伴随着战士们高昂的凯歌,迎来了温暖的日出。
我赶紧让几个战士护送你娘找个安全的落脚点。临分别的时候,我紧紧地握着你娘的双手说:“麻利嫂,你救了我们三百战士的性命,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你娘却说:“八路军才是我们老百姓的恩人!咱不说这个……”你娘低头看看包裹严实的孩子,又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首长,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就对麻利嫂说,孩子是在冰上生的,小名就叫冰儿吧。金戈驱逐日寇,铁马踏破冰河,希望我们的冰儿将来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分别以后我和你娘再也没有见面,但有交通员时常传来情报,麻利嫂由于为我们带路和筹集军粮,被鬼子汉奸盯上,所以麻利嫂带着孩子离开老家四处躲藏。而我辗转四方,再也没有和你娘见面的机缘。
首长再次把碗端起来,压了一口水继续说:“战事不紧的时候,我就派人四处打探你娘的消息,一直持续到解放以后,几乎找遍了 整个河北省,可是都没有找到。
老首长呼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愤愤地说:“冰儿,你把字据递到政府的时候,按理我就应该很快能够找到你,那字据上可是有我的大名的!天下有几个冀东军区司令员李运昌?可是十年文革耽误了多少事?世事弄人啊!”
老首长的眼里再次擎满了泪水。他环顾了房间里的陈旧而简陋的摆设,对村长说:“朱殿坤和张翠屏是我党我军的功臣,我们不能让英雄的后代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又转身把木头盒子交在我手上对我说:“欠你娘的粮食,政府是会认账的,可以加倍补偿!”
我想了想,对村长和老首长说:“按照我娘的脾气,是不会把以前的事公布给大家的,更不会要政府的补偿。这7000斤粮食,是筹集的大伙的,不是我娘一个人的,所以我娘临走的时候交代,不要吱声。是好奇心驱使我才把这些字据拿给政府,来解我心疑。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这些字据
还是让我娘保存吧。”
我把木头盒子双手抱在胸前,来到我娘的坟前,架上一堆火,将木头盒子连同里面的字据付之一炬。
木头盒子转瞬间化为灰烬,而我娘的风骨,麻利嫂的风骨,却在火光中高大起来。
在我娘的坟头,有一块大石头,上面简单地刻着几行字:
张翠屏,女,河北省兴隆县人,生于1912年,卒于1982年。
在那铁马冰河的岁月里,我爹我娘用他们的勇气和担当,在抗日战争史上写下了浓浓一笔。
补记一:
李运昌(原名李芳岐),河北省唐山市乐亭县胡家坨镇木瓜口村人。
1924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
1925年10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1940年7月任冀东军分区司令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和国务院要职。
2008年10月24日19时43分在北京逝世,享年101岁。
补记二:
张翠屏,河北兴隆县的一个普通妇女,丈夫朱殿坤是一名地下交通员,她因做事利索、仗义豪爽,被人们称之为“麻利嫂”。抗日战争时期,冀东地区一直都是日军和我军抢夺的战略要地。
1943年1月21日,正在冀东地区部署战斗的李运昌,接到了一份加急电报:“敌人已派出一支7000余人的队伍前来围剿,下山的所有道路已被封锁!”
身怀六甲,裹着小脚的张翠屏带领300人的队伍,从秘密山路安全撤退,跳出敌人的包围圈。
另,多次为八路军筹集粮食,共七千余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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