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把依芳叫过来,望着这个素来懂事爽利的孩子,皱起了眉,伤感溢出。当她问她怎么想的时候,她是真心实意的想听依芳的意愿,也确实会从中周全。
但依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她来见张春华之前,司马昭就来找过她了。他跟她说,无论母亲说什么,我给你的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走,离开司马家,离得远远的,去一个他们见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守着所有的秘密,隐姓埋名的活着。
他说,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心软,这是他对她最后的信任,不要让他后悔他的决定。
当时依芳抬头看向他,她竟然有些开心的笑了。她高兴的是尽管话说得那么狠绝,可是在他的脸上、眼中,她仍看到了掩不住的伤情、难过、惋惜、破碎.......虽然那个陪着她长大的明朗少年已经变了,可是,至少他还没有成为一头真正的野兽。
因为他还有善良的底色,所以那晚命悬一线,他还是松开了手吧。
她伸手隔着衣衫摸了摸脖子,终于抬头望向张春华,泫然欲泣却坚决果断的道,我想出府。
张春华要给她安排去处,她拒绝了,她说她有地方可去。
她知道夫人是好人,可是,她不想违逆司马昭。现而今,也不敢违逆司马昭。
回到房里,她收拾着行装,零露一边替她打着包裹,一边哭。一直以来,都是零露照顾着她,提点着她,这一次,确实她替零露擦着眼泪,抱着她安慰她说,没事的,你不要哭,也不要替我担心。
零露捶着她的背,哭道,我早劝过你,收收心收收心,你偏不听,你偏不信。你看你,以后可怎么办呀?你要去哪里呢?你至少告诉我一个方向,也好让我安心呐。
依芳无言以对。只是抚着她的背。她要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会切断和司马家的一切。
她没有让零露送她出府,她一个人背着那个包裹,踩着一地的残阳,跨出了这个囚禁了她所有情感的院子。
司马昭站在窗后,从那条窄窄的缝隙里,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消失了。他放下了手,有一股无力漫了上来。
那晚,他最终没有下得了手。他不是没有杀过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他以为他已经对人命无动于衷了。可是,看着一动不动了的依芳,他突然害怕起来。他想起了两个人梳着两只羊角,头挨着头在一起抓蚂蚁斗蟋蟀,无论谁赢了都要打一架。他想起了两人爬树,她摔了下来,他赶紧下来,她哭花了脸只会喊“二公子”。想起来每次回来,她都等在门边冲他笑着,然后去给他拿热水来洗漱......他只觉脸上一片冰凉,用手一抹,原来竟流了一脸的泪,不止是吓的还是痛的。他颤抖起来,慌乱的掐着依芳的人中,摇着她,拍着她的脸,给她顺着气,双唇哆哆嗦嗦,却不停的喊着她,依芳......依芳......你不能死,你不要死......你醒醒.......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醒来呀......
直到她呛了一声,他才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感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月光照在他的手上,似乎在替他清洗着刚刚的罪恶。他抬起头来,柔情的、脆弱的望着天上的那轮皎月,眼中带着泪嘴上却牵起了温暖的笑,轻声道,我好像差点杀了她......我这个样子,你会不会害怕......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没关系,就像以前我做错了事情一样......你跟我说啊,昭儿,没事的......昭儿,没事的......
放她走,我没有做错吧?
空荡荡的书房里,没有谁回答他。
他吸了口气,挺直了腰站起来,想起晚上约了贾充和卫瓘,想着该开始准备了,便动了起来。
隔了几间房间,王元姬同样在窗边看着依芳离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走到榻边从榕溪手里接过司马炎,贴着脸轻轻拍着,小声问道,都安排妥当了吧?
榕溪见她满眼慈爱的看着司马炎的小脸,头也没抬,也淡淡的回道,是。想了想还是啧了声道,姑娘,你别怪我多嘴,你干嘛管她的事……
王元姬抬头一双厉目望去,榕溪瑟缩了一下,瘪了瘪嘴,连连低声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王元姬这才重新抚着孩子的背,径自发起呆来。她知道榕溪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帮依芳,在她看来,依芳被遣出去那是件拍手称快的事情。可王元姬对依芳却并没有他们所想的嫉妒和怨恨。她知道司马昭心里有人,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看得出来他对依芳无意。撇开司马昭的态度不说,依芳本是个痴心却有分寸的姑娘,最难得是重情重义,她心里已经很苦了,她又何必再去为难她呢?
生逢乱世是她们的不幸,没有得遇良人是她们的非难,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她轻轻的吻着司马炎嫩滑的额头,不无伤感的替依芳祝祷,希望她不负她的这番心意,能好好的过完下半辈子。
依芳并未感念到王元姬此刻的心情,她出了洛阳城,在绝无人烟的西郊,看到了王元姬告诉她的那辆马车。
上了车,沿着颠簸的小路,马车摇摇晃晃要把人都撞散架了,她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浑浑噩噩,包括王元姬为什么要帮她。
王元姬当时和她说因为王家司马昭常去走动,所以反而不方便安排她进府,只能去其它的府邸。
依芳当时打算拒绝的,但话到嘴边,想起王元姬的父亲是中领军,脑子里莫名浮现了那块玉佩,便问,可不可以让我进宫?
王元姬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我得问问父亲的意思……
后来并没有给她确切的回答。
如此说来,这辆马车会带她驶向何处,她其实一无所有。正如她的命运,飘飘荡荡,从不在自己手中。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的人是王肃的属下,不清楚依芳的身份,因是王肃亲自找他督办这件事的,所以他慎重得很,恭谨的问道,姑娘,进宫要给您重新造册,出身去处都清楚了,就这个名字,您看取个什么好?
依芳望着窗外随风飘荡的芦苇,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口气,噙着泪,终于回道,蒹葭。
秋雁来来回回,春燕辗辗转转,转眼三载,莹儿也会跑会跳了。
因是两人最后的一个孩子,司马师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重要。
恰逢这些年朝内自曹真一去,虽陛下扶持其子曹爽为宗室之首,但还未成气候,所以暂无党伐。而外呢,司马懿最大的心病诸葛亮一直在西蜀修养屯兵,所以也无兵事,因而算得上是司马家在起复掌权后难得闲暇的一段日子。这也让司马师有了陪妻伴女之乐,整日抱着莹儿背着静儿几个在院子里玩闹。
夏侯徽坐在廊下晒着太阳,午后犯困正打着盹儿,却听灵儿大笑着叫道,爹爹不玩了,爹爹不玩了……
她睁开眼睛,见司马师正蹲着身子问灵儿怎么了,灵儿皱着眉摸着司马师的胡须道,爹爹跟二叔一样,扎人……
司马师看灵儿一脸委屈的小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又故意用胡须去蹭她的小脸蛋,灵儿一边往后仰一边用小手撑着司马师的脸,一边咯咯笑着求饶……
夏侯徽也忍俊不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留起了胡须的司马师已经不再是当年和她成婚时的青涩少年模样了……想想也是,毕竟那天母亲看着昭儿都突然感叹她的愣头小子似乎长大了。
长大了,寡言了,渐远了。也许,这就是成熟的代价吧。
她看着司马师近来眼中不时闪烁的锋芒,风闻诸葛亮再出岐山,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们都在等着陛下的决断,大魏如今除了父亲没有大将可以抵御诸葛亮,所以陛下一定会用司马家,至于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悬而未决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很久。
诸葛亮起兵的战报正式宣之朝野后,果然引起了一番纷争。
曹叡问何人愿意领兵拒敌时,满朝肃然。曹叡走下了龙椅,三问群臣,钟会等人才开口举荐司马懿,但当即遭到夏侯楙的反对,上次司马懿耗到诸葛亮主动退兵,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胜利确实只能称之为侥幸,其战绩不能让人放心。
钟会与夏侯楙各执一端,僵持不下。曹叡见司马懿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笑着温言把重责托付给了他。
这时大内官辟邪悄悄朝曹爽使了一个眼色,曹爽站出来依他们先前商定好的,以此次西蜀粮草充分为由,不宜像上次那边拖延战事,要求司马懿速战速决。
后面的何宴直接挑明,要曹叡给司马懿限定期限。
于是,曹叡在看似平衡两派之争的境况下,给了司马懿三个月的时间给一个交代。
夏侯徽从司马师和夏侯玄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知道现在司马懿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肯定烦闷得很,所以叮嘱了柔儿几个不要去烦翁翁他们,这日,她正在给司马师准备行装,却见零露匆匆走了来,道,灵儿今天新得了一个鞠,说前些日子老爷答应教她蹴鞠,兴冲冲的拿着就跑到上房去了,拦都拦不住。
夏侯徽听了皱着眉,道,我去带她回来。你把这些收拾一下。
说着放下手中的衣服,便往张春华和司马懿的房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