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公说竹妹是青岩坳最韧的藤。
爹娘走那年,她七岁,灶火映着阿公枯瘦的脸。
“莫怕,竹丫崽,阿公在哩。”
她采药,他晒烟叶;她哼山歌,他应和。
岩生总爱听她唱: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见对门打谷场。”
阿公咳得山响的夜里,竹妹守着他:
“山歌当药喂,阿公莫嫌苦。”
后来提亲人踏破门槛,阿公只问:
“他懂你山歌里的苦根不?”
出嫁那天,阿公把油亮的烟斗塞进她手心:
“火塘熄了,烟斗还暖。”
青岩坳的烟云里,山歌飘着:
“藤蔓离了老岩头,根根丝线牵心头……”
——
第一章烟叶绿了青岩坳
日头爬过青岩坳,竹妹的烟叶排成绿云。露水还沉,叶片已挺起脊梁。阿公蹲在门槛,烟斗磕得石阶闷响。他眯眼,看绿云浮在孙女单薄肩头。
“竹丫崽,歇口气。”烟锅灰簌簌落。
竹妹不回头,指尖拂过叶脉:“日头赶人哩。”她哼起调子,无字,像山风拂过竹林梢。歌声裹着晨气,轻轻落在阿公脚边。
阿公嘴角牵动,也含混应和一声。烟杆又磕一下石阶,旧铜嘴映着熹微晨光。
第二章雾里行船
雾锁酉水,竹篙点破青琉璃。竹妹背篓里,烟叶裹着山野清气。阿公的旧袄裹紧她身子,暖意依稀。
“赶场哟——”艄公号子劈开浓雾,苍劲悠长。竹妹心头一热,清亮嗓子接上:“青岩坳的烟叶香哟!”水鸟惊飞,翅尖掠过水面,漾开细碎涟漪。
对岸喧声撞过来,人影在雾里浮动。竹妹攥紧背篓绳,阿公粗糙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暖意从指间爬升,心便定了。
第三章岩生
场坝喧腾,人声挤挨。竹妹的烟叶摊开,深紫叶脉淌着光。她守着这抹沉静颜色。
“这烟叶,熬得过几锅?”声如沉石。竹妹抬眼,撞进一双黑亮的眼。年轻后生背弓挎箭,肩上搭着新猎的麂子,血珠凝在皮毛尖。
“青岩坳的烟,火塘烧不穿。”竹妹声音不高,山泉般清冽。后生咧嘴,牙白得晃眼。他叫岩生,黑岩寨的猎手。他指尖拂过烟叶,厚茧擦过叶面,簌簌轻响。

第四章夜咳
火塘光跳,舔着阿公枯瘦的脸。烟锅一明一灭,他咳声却如破风箱,撕扯着寂静的夜。竹妹蜷在草墩上,影子被火光压扁在泥墙。
“阿公……”她递过粗陶碗,药气苦得钻心。
阿公摆手,喘息如漏气的旧囊:“老树根,费柴火。”他闭眼,哼起不成调的旧谣,沙哑断续,字字都坠着千斤重石,砸在竹妹心窝。
竹妹喉头发紧,低低接唱:“山歌当药喂,阿公莫嫌苦……”尾音颤着,没入塘火细微的噼啪声里。阿公的手摸索过来,冰凉,攥住她温热指尖,似寒藤缠上春笋。
第五章山歌引路
药篓压肩,竹妹钻入老林子。藤蔓牵衣,苔滑如油。岩生在前头劈开荆棘,柴刀寒光闪动。
“哟嗬——”他忽地开嗓,声震林樾,“这山是我开哟!”惊飞宿鸟。
竹妹心尖一颤,清泉似的调子自然流出:“这树是我栽哟……”歌声在林间缠绕、追逐,撞回叠叠青翠的回响。岩生回头,眸中映着碎金阳光与她的影。
他刀锋指向前路:“妹妹跟紧哥!”竹妹颊边飞霞,低头拨开湿漉漉的蕨叶,脚步轻快如小鹿,踩着满地松针和歌谣的节拍。
第六章岩蜜
断崖悬着金黄蜂巢,如天外之物。岩生如壁虎附岩,绳索勒进肩肉。蜂群乌云般罩下。
“莫看!”他吼声被风撕碎。竹妹攥紧绳尾,骨节发白。嗡嗡声浪淹没心跳,她闭眼,嘴唇哆嗦着挤出歌谣:“蜂子蜂子莫叮人,割蜜敬神也敬亲……”调子颤巍巍,却固执地穿透狂怒蜂鸣。
岩生挥动燃艾,浓烟腾起。竹妹的歌声成了锚,稳稳坠住他悬空的身躯。蜜香终于压下蜂群的喧嚣,浓稠得化不开。岩生落地,掌心托着琥珀般的一小块,递到她唇边。甜,带着野性的刺痛,瞬间在舌尖炸开。

第七章歌圩
三月坡上,歌如春潮。后生姑娘眼波流转,歌声撞出火星。岩生挤到竹妹跟前,耳根通红。
“青岩坳的竹子,”他唱,声如滚石,“可愿移栽黑岩坡?”
竹妹低头,绞着衣角。四周目光灼灼。她吸气,歌声清亮亮淌出:“黑岩坡上石棱棱,哪比青岩土养根?”人群哄笑,岩生眼里的光黯了黯。
她忽地抬眼,嘴角微翘,歌声陡然一转,清甜如新蜜:“……除非移来连根土,青岩黑岩一家春!”尾音未落,岩生已咧开嘴,山风卷走所有笑声。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汗津津地贴着,再不分谁是谁的暖。
第八章门槛
媒人脚板刚离地,阿公的烟锅就重重磕在门槛上。“咔哒”一声,闷响砸进人心。竹妹端茶的手一抖,水泼湿了粗布衣襟。
“黑岩寨?”阿公眼皮不抬,烟丝在铜锅里明明灭灭,“远哩。”他长长吸一口,灰白烟雾罩住脸。
“他懂你山歌里的苦根不?”烟雾散去,阿公目光如锥,直刺竹妹心底,“歌里的霜雪,歌里的冷灶头?”竹妹指节捏得发白,茶碗边沿冰凉。她望见阿公身后空寂的火塘,灰烬里埋着爹娘模糊的脸。

第九章烟斗暖
油灯昏黄,映着竹妹手中红纸。剪刀游走,喜字初成。阿公坐在阴影里,烟斗早熄了火,只剩一个沉默的轮廓。
“竹丫崽,”他唤,声音枯涩如揉碎的烟叶。竹妹抬头。阿公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杆磨得油亮的旧烟斗。铜头温润,竹节光滑,浸透岁月与人手的暖意。
“拿着。”他塞进竹妹手心。烟斗沉甸甸,残留着阿公胸膛最后的热度。“火塘熄了,”阿公声音低下去,像秋虫最后的振翅,“烟斗……还暖。”
他闭上眼,不再言语。竹妹握紧烟斗,那点暖意直烫进骨头缝里,烫得眼底一片模糊水光。窗外,月凉如水,静静浸透青岩坳的夜。
第十章藤蔓离了老岩头
唢呐声撕开晨雾,尖利又喜庆。竹妹一身红,立在门边。青岩坳的烟叶依旧绿得沉静,只是晒架下空了那杆烟斗,空了那团呛人的烟雾。
她低头,将温润的旧烟斗系在腰间嫁衣的红带上,紧贴心口处。一步跨出门槛,山风骤然灌满衣袖。
身后,送嫁的山歌悠悠响起,女声苍凉:“藤蔓离了老岩头哟——”
竹妹喉头滚动,迎着风,歌声清亮亮地接上去,像离巢的鸟第一次振翅:“根根丝线牵心头……”
风卷着歌声,掠过层叠烟叶,飘向云深雾绕的酉水。她没回头,腰间烟斗贴着心跳,一步,一步,踩碎满地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