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一张目的不明确的单程票,我们在人生的站台前,彳亍独行。有些人衣衫褴褛,命运多舛,拼了老命也挤不上开往明天哐当响的绿皮火车,张老二,就是这其中一个。
讲张老二,似乎有些残忍,当幸福巷家家户户垫高地基盖起了气派的二层小楼后,他家那幢还没来得及粉刷,门窗暴露着大洞的小平房,愈发低矮孤独,默默在风雨中伫立近三十年。有些邻里把盖房砍下来的旧青砖、暂时用不着的建筑材料,随意堆放在他家院子里,更有甚者把花花绿绿的垃圾倒在他家,欺负他家没人了,他的人生,令人唏嘘。
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998发洪水那一年。
张老二,顾名思义在家排行老二,张家老人起名很随意,三个儿子,依次唤作“老大”“老二”“老三”,老大人高马大,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量,十五六岁就跟着他爹下煤窑去了,二十出头攒够了钱,盖了新房,迎娶了邻村工友家的妹妹,自此另起炉灶,不再过问张家杂事。张老二打小身子弱,干吃不上膘,他哥下煤窑的时候,小三岁的他连半袋麦子都扛不起来。长到快三十岁,还像一根麻杆,尖嘴猴腮木讷老实,出不了大力气,只能跟在村里的私人建筑队上,揽个和灰的小活。
大张村因煤而兴,煤矿给村民们带来了不菲的收入,年轻的姑娘们心高气傲,找对象时更钟情于工资高的煤矿工人,懒得多看张老二一眼,眼看张老三也成了家,张大妈的愁绪,就像夏天压倒城池的滚滚乌云,遇人便焦急央求给老二说个媒。这一年,桃花刚察觉到暖意,一两朵绽放在枝头的时候,她,走进了幸福巷。
她叫暖,姓什么我忘了。个子不高齐耳短发,同样的瘦削和弱不禁风。当她的手伸过来抚摸我头发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上边只包裹一层蜡黄的皮肤,我们家小狗大黄揪起外皮还能摸到一点脂肪,而她,瘦脱了相,只有一层皮。听白奶奶说起,她是二婚,和前夫结婚不到三个月,那人永远被“捂”在了煤矿,老板赔了点钱,却被婆家以“没生孩子”的原因私吞,房子也被收回。她灰头土脸地收拾物品回家时,婆家妯娌看她腼腆,强势地霸占了她的新被褥、缝纫机,打发回娘家后,兄弟媳妇嫌她晦气,横竖看不顺眼,整天摔摔打打摆脸色,一听有人上门说媒,弟媳压根不管她新死了丈夫,未过三年,立马变换了嘴脸,谄媚地劝她“寻个好人家”。
暖寄人篱下,纵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无可奈何,跟张老二仅见过一面后,也没多过问家庭情况,听任收了彩礼的弟媳安排。暖不想过于声张,张家简单地收拾出一间屋子,贴上几个大红喜字,放两挂鞭炮,摆了四五桌酒席,请街坊邻居吃了顿饭,算是正式迎娶进来。
暖来了以后,洗衣做饭,缝补浆洗,把小院收拾的井井有条,张家二老看儿子生活有了照应,放心地搬去前巷老三家,照看年幼的孙男娣女。
这时候张老二家的房子,除了年代久远以外,勉强还能说过去。透过半人高的院墙,经常看到张老二下工回来,暖贴心地绕到背后,举起毛巾帮他掸去外衣上的灰尘。张老二端着大海碗,蹲在门前尽情和一帮男人们谈天吸溜面条的时候,隐约能看到碗底卧的五花肉。割麦收获的季节,那太阳毒辣辣晒在身上,张老二舍不得让暖下地,独自忙活几天,拉回来二十袋粮食。幸福巷的邻居调侃他:“瘦猴一结婚,变成大象了!”他幸福地咧嘴一笑,算是对美好生活的回应吧。
又是一年桃花开,这一年春天,频频打雷,老人们传的很邪乎,说是有啥天灾要降临,诸事宜小心为妙。那天夜里,乌云卷积着大雨,电闪雷鸣,暖在家中诞下一个小男孩,张老二激动地朝老天爷磕了几个响头,怜爱地抱起襁褓,不肯撒手。这时从瓦缝中渗下的雨水,不偏不倚滴在小娃娃脸上,张老二暗下决心:扒了这旧房子,给娘俩盖个红砖新平房。
暖出了月子,天也热燥起来。张老二把值钱的家当和床挪到临时搭起来的厢房,叫来老父亲和两兄弟,开工干活,赶巧这一个多月全是晴天,新房很快耸立在众人眼前。上梁张老二特意选了个好日子,他和暖站在房顶上提着红斗,撒糖撒“飘梁蛋”(一种蒸的面食,内部包裹硬币),人们在下边哄抢的时候,张老二那高高在上的神气劲儿,仿佛在诉说着对命运的无限满足。
夏夜的繁星缀满天空,干完活浑身困乏的张老二,常在院子里撑一张竹床,把双满月的娃娃放在床上,他摇着蒲扇,轻轻哼唱着《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新房主体完工了,按照习俗,要晾个把月再粉刷,张老二重回建筑队,上一天工赚一天钱,早点偿还欠款。那年的夏季风令人琢磨不透,经常悄摸着来,这不正在邻村上工的众人,瞬间被淋了个透,放下手里的泥瓦工具,众人躲在主家门楼下等雨停,等了老半天,不见雨小的迹象,张老二牵挂家里,找两个不用的水泥口袋,搭在头上和自行车座上,冒雨往家赶。
赶到村头的时候,老路早已成为汪洋大海,由于雨水浸泡,电线杆子站不稳,栽倒在渣石路上,张老二满脸流淌着雨水,看不清脚下的路,骑车经过电线杆子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强电压将他撂倒在水坑里……
其实幸福巷的邻居们,早已把暖接到自己家,还贴心地给他家厢房盖上油毡。傍晚雨停了,西边天空挂上一道久违的彩虹,人们呼朋唤友出门看彩虹,这才发现倒在水坑里不省人事的张老二。
张老二到底走了,任凭暖撕心裂肺的呼喊,依旧喊不回刚过上好日子的他。天气预报下一场暴雨更加凶猛,暖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锁上大门,钉上塑料布,住进了新房子……
一下就是三五天,大张村里许多老房子经受不住百年不遇的风雨,轰然倒塌,张老二家临时搭的东厢房、前院墙也没能幸免。挨到天晴,村里出面,想帮暖再砌个院墙,她眼神冰冷,一口拒绝了。从此,张老二家一眼看到底的院子里,再也没了欢声笑语。
暖是什么时候走的?谁也说不清楚,去了哪里?谣言纷纷,有说去城里打工了,有说又找了一家的,可每次进城经过她家破败不堪的房子,这一砖一瓦,似是在无情地控诉命运的鞭挞与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