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疙瘩汤
偏偏
姥姥走了十二年了,我也很久没有喝过咸疙瘩汤(以下简称咸汤)了。那滋味很美的。
曾经以为忘记一个人很难,似乎得用一辈子时间。可我错了,时间还是慢慢的没掉了记忆中的那片云彩,随风飘散了。姥姥在我脑海中的记忆,渐渐地模糊了。偶尔在梦中,还可以看到她黑令的身影,不言语,无神情,远远的立在那儿。姥姥没有和我说话,或许伤心了,她生前最疼爱的外甥竟然忘却了自己。梦醒之后,我双眼湿润,恍然感叹,姥姥已不在多年。努力闭上眼睛,想续上梦,然事不如愿,梦未续,只落得两泪涟涟。实际上记起一个人更难。
今年元宵节,姥爷一早用黄萝卜刻了两个“灯”,叮嘱我别忘了给姥姥去“上灯”。天渐暗,顶着冷风,爬上了山顶处的坟林。姥姥的坟头还是那样,蓬蓬着,十几年并未变化。我放下萝卜灯、鞭炮,蹲在坟前,一根一根的薅坟头的杂草。杂草尽了,心里好似宽慰了。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着和姥姥聊聊,可到了架子跟前,却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阵沉默之后,黄灯点起,鞭炮声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青烟过后,我立在坟前,又是一阵的沉默。天渐渐黑了,放眼望去,山腰各处,火光微寒,鞭炮声也时近时远。“还是回去吧”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临走前,抓起一把黄土培在姥姥坟头,两行青泪突得流下,“姥姥,过好。”凉风吹在脸上,很快风干了,干疼。我低着头回去,试图回忆起姥姥与我的点点滴滴,奈何一直走到了山脚下,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两个词:憋得慌、咸汤。姥姥生前患有哮喘病,气不够喘。尤其冬天,屋门不敢出,整日整宿憋得慌。这是姥姥深深的病痛。再者姥姥烧的咸汤很好喝,我很爱喝。思来想去,就只有这些了。
姥姥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作为家庭主妇,姥姥很少炒菜、做饭,即使做饭也是下面条、烧咸汤、啃咸菜,这种简单的饭菜。我小时候挑食,几乎不吃青菜,烧咸汤倒随了我的愿。一碗咸汤入肚,饱饱的。说实话,就算是今天,我说姥姥烧的咸汤好喝,家里人都直撇嘴。
“疙瘩面块这么大,吃着噎人。”
“有时候火急,疙瘩都不熟,还好吃?”
家人说的这些话,确是这样。姥姥烧的咸汤,疙瘩块大,有时候一口咬下去,疙瘩面心还是白的。话虽如此,但我依然觉得姥姥烧的咸汤最有味道。
关于咸汤,有几件小事至今记忆犹新。
小学一年级,冬天的早晨。天未亮,睡梦中的我被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吵醒了。我蜷缩在被窝里,隔着墙,隐约听到满屋子的人。我觉得事情不妙,就急火火的穿衣。等穿上衣服,刚推开门,就看见姥姥被人搀扶着出门了。“姥姥”我扶着门框大声的喊。姥姥并没有吱声。母亲闻声过来,摸着我的头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就打发我上床继续睡觉了。
中午才知道,姥姥生病住院了,家里人都去照顾她了。那天的中午饭吃的冷冷清清。晚上远村的姨姥姥照顾起我的生活起居。
“姥姥得的什么病啊?”
“小病,住几天院就回来了。”
“姥姥,不会死吧?”
“熊孩子,瞎落落。肚子上割个小口子,怎么会死呢?”
“奥,姥姥死不了。我的手上也划过口子,用牙膏涂涂就好了。肚子上口子大,好的慢。”
从姥姥生病那天起,每天早晨上学,我都会绕个大弯,来到村中心街,望着村口等一会儿,姥姥若是回来,定会经过中心街。下午放学,我会再绕到中心街,望着村口等到天黑,说不定姥姥一会儿就来了。
在姥姥住院的日子里,我十分怀念姥姥做的饭,尤其是咸汤。姨姥姥做的饭,太淡,没有滋味。
“听恁姥姥说,你喜欢喝咸汤?”
“你见姥姥了?”
“没有,恁妈妈上午回来拿东西,专门捎的话。”
虽说姨姥姥和姥姥是亲姐妹,可烧的咸汤确实不一样,没办法,我只能日夜盼着姥姥早日恢复,吃一顿饱饭。
姥姥终于回家了。我急火火的跑进家,一推门,就看到了端坐在木椅子上的姥姥。我愣了一会儿,姥姥变了。姥姥脸色蜡黄,嘴角起了一堆的水泡,满脸的倦容,穿着一件肥实的棉衣,十分懒散的坐在那里。
我扑向姥姥,姥姥也笑呵呵的搂着我。
我一直缠着姥姥做饭,姥姥实在推迟不了,出院后就为我做了一顿饭。印象中这次做饭花的时间是很长的。
“好了吗?饿死我了!”我焦急的喊着。
姥姥并没有吱声。
我起身进厨房,却发现姥姥正在舀面。姥姥左手叉着腰,向右弯着身子,肚子顶着面瓮,右手很吃力的舀着面。我本来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来久违的香气,姥姥端着一碗咸汤慢腾腾的走了过来。
“别动,烫着了”姥姥小心的把汤端到我跟前,放在饭桌上。
我急慌慌的去吃饭,看着满满的一碗咸汤,狼吞虎咽。
“真香”,我一边吹着气,一边吸溜吸溜的大口吃着。
吃到一半,我抬头瞅了瞅姥姥,姥姥坐在高椅上,倚着椅背,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重重的掉进皱纹深坑里。她右手紧紧的握着椅子,手背上鼓起青豆似的血管,我想到了庭院里的槐树皮,又粗又硬。
其实,到了后来才知道,姥姥出院后并没有完全恢复,轻轻咳嗽一声,肚子上的道口都疼,更别说做饭了。如今想来,愧疚之感久久不能消去。
仍旧是冬天,这是姥姥生前最后一个冬天。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周日下午,一家人在阳台上晒太阳,消磨午后的时光。母亲早已帮我准备好了行李,不一会儿就得坐车去县城上学了。姥姥那天显得很焦虑,一直絮絮叨叨。临近下午四点了,姥姥非得给我做顿饭吃。
“都快坐车了,做什么饭啊!”母亲不停的抱怨。
“不早做饭,这都什么点了”,我也是很生气的对姥姥说。
姥姥一个劲的说:“上了学(饭菜)没点油水,在家得多补补”。
我们仍旧在阳台上聊着天,没有搭理姥姥。不一会儿,屋里竟传出来诱人的香味。
“什么味啊?”我猛嗅了一下鼻子。
“用牛肉呛的锅,真香啊!”
家人一窝蜂的涌向厨房。
家人都盛了一碗,第一次喝牛肉味的咸汤,用筷子赶紧翻滚,大口大口的吹着热汤。牛肉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笛——笛——”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响了起来。
“别喝了,赶紧走吧!”母亲放下碗,急火火的对我说。
看着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咸汤,我顿时犯了愁。
“别慌慌,喝完走,专门给你烧的。”姥姥边说边大口的吹着气。
“哎呦,姥姥你烧的饭太晚了”我生气的对姥姥说。
我赶紧凑到碗口,要尝一口。奈何汤确实太热了,只是抿了一点汤就赶紧走了。
姥姥端着咸汤送我到门口,我记住了姥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都走了,光剩下我了。”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看到一个老人,手里端着一碗饭,斜着头,望着我。我竟然不自觉的流下了眼泪。
车开了,没想到这竟是我与姥姥生前的最后一个照面。如今想来,若是知道这是我与姥姥的最后一面,这是姥姥最后一次为我烧咸汤,我定会一股脑的全部喝光,就算烫的满嘴生疮也在所不惜。唉,我无话可说,只有深深的喟叹埋在心间。
姥姥去世后,我也就不想着喝咸汤了。我害怕想起姥姥,我害怕记起曾经的味道,我不想和着泪水一口口的吞下思念的记忆。可是每每到深夜里,我多么想大声的说一声:姥姥我饿了,再给我烧碗咸汤吧!
2019.3.21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