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那天下午,在公交车上,给妈妈打电话的初衷,就是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
我问妈妈你在哪里呀?妈妈说:我在你姥爷家。我顿时疑惑,不是你应该在上午在那照顾吗,大舅呢。妈妈说:大舅要接外孙,我们换班了,我下午照顾你姥爷。我紧接着发问什么时候换的,我怎么不知道呀。妈妈停顿了一下:姥爷不太好......我想他一定又不好好吃饭了,忙说妈妈你快去忙吧,照顾好姥爷,我下车了。
下车一路走来,都是我亲爱姥爷的影子,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姥爷、青山和我的日子。
姥爷年轻时从山东,一路闯关东,跑到了东北,我的老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人老实肯干,又善良。在城边的村庄,一个石油工厂找了个铲煤的活,踏踏实实的干了起来。到了适婚年龄,工友们把我外婆介绍了给他,两人都本本份份,吃苦耐劳,都挺相中,就办了个简单的仪式,结婚了。
姥姥家在城里,婚事通知家里的时候,太姥姥并不认可,这小伙子没地没钱也没个亲戚,以后你们这日子咋过,外婆只说一句,他踏实肯吃苦,还怕日子能苦了吗?
大舅、妈妈小的时候,没有买过一件衣服。都是姥姥自己亲手做的,虽然样式简单却也整洁耐穿。等到老姨和老舅小的时候,姥爷辛苦攒下了钱,给家里添了一台缝纫机,姥姥一宿没睡觉,兴奋的做了好多衣服。姥爷就在旁边陪着姥姥,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
我小的时候,在姥姥、姥爷家长大。那个家给我留下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那个村庄坐落在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脚下,山下有许多农田,姥爷的地就在那里。
每天姥爷把我背到山脚下,放在那块被我坐的发亮的石头上,我就在石头上抱着水壶,看着姥爷在田里耕种,偶尔给他倒一碗水喝。快中午的时候,姥爷,背上我,拿上锄头,回到家里,吃姥姥准备的午饭,有炖油豆角,辣椒炒土豆片,香气四溢,我总能吃掉满满一碗米饭,姥爷、姥姥总是舍不得吃掉油豆角里的肉片,小心翼翼的夹给我,我大口地吃着,太香了,也许这辈子也吃不到这么香的饭菜了。
稍作休息,顶着烈日,姥爷背起锄头又下地干活了,可是他不让我去,我趴在窗户上看着他的背影,总是十分委屈,不情愿的跟着姥姥去午睡。我躺着炕上,很安静,只有蛐蛐的叫声,似乎能闻到被太阳晒干的土地的味道,混合着动物粪便肥料的臭味,火热的太阳把这些气味烤的很干,它们在空气中蒸腾,焦灼不安。我躺着炕上翻来覆去,姥爷一定汗如雨下,而他的汗一定掉到地上就被太阳晒干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的时候,姥姥抱个水壶笑盈盈的走来,给我倒满一碗水,我咕咚咕咚的干掉一碗,接过水壶,踩上鞋就直奔地里了,姥爷一定等我送水喝呢,我一路跑着,笑着,想早点让姥爷喝上水。姥爷在那青山脚下,回着头,看着我,大声的喊:不忙,不忙,我的大孙女,你快慢些。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青山被夕阳嵌了个红色的边儿。村庄里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狗吠声此起彼伏。姥爷背起我,拎着锄头和水壶,高高兴兴的往家走,姥姥在家做好了茄子炖土豆,小葱拌豆腐,我又可以美餐一顿了。
到了七八点钟的时候,播完新闻联播,也许是一天运动量太大,也许是我长身体,肚子总是会饿。我就悄悄跑到姥爷面前,姥爷我饿,给我做点吃的吧。姥爷就下地窖里摸两个土豆,放到炉子上,扣上盆,过个二十分钟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烤土豆了,我总是等不及土豆放凉就往嘴里塞,很难忘,那种又疼又香的奇妙感觉。
姥爷每每回忆这段日子,总是眼含热泪,充满了愧疚:那时候困难,也没啥吃的给孩子,只能给你扣点土豆吃。我说姥爷,特别好吃,那是我吃过最香的土豆。
姥爷手巧,看见样子基本就能动手做出来。隔壁王姥爷从城里来的孙子带来了个小木马,听说是特地在省城买的,我和一群丫头小子天天趴在他家大门口,看他在那得意的压着他的小木马,充满了羡慕。姥爷看见了,也不吱声,在他的小仓房里待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他拎着个大木马出现在我面前。夕阳照在他和木马的身上,他们好像从神话里出来的,发着盈盈的光,突然出现,我被幸福和惊喜冲晕了,兴奋的抱着木马睡了一宿。而从那天开始,那群丫头小子就整天的趴在我姥姥家的门口了。
我在城里的家的时候,喜欢荡秋千,我妈妈经常带我去公园玩。姥爷就用麻绳和搓衣板,在大门梁上给我搭了一个,还给我垫了椅垫。我每天就坐在姥爷家门口的秋千上荡啊荡啊,成了村庄里第一个荡秋千的小孩,后来我长大了,我爸和我妈怕我把姥爷家的房梁压塌了,就再也不让姥爷给我组装秋千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回到了城里的家,距离姥爷家一小时的车程。到了周末,我们全家人带着鸡鸭鱼肉,挤着通勤车,直奔姥姥家。那段日子,真是快乐。一家人一起在土地上劳作,汗流浃背的背着锄头回家,打几口冰凉甘甜的井水喝,去院子里摘几颗甜酸的李子,再和家人围坐一桌,大快朵颐,吃着亲手种的蔬菜水果,再美美午睡一觉,伴着炊烟和虫鸣,望着青山和夕阳,神仙生活,不过如此。
后来姥爷姥姥实在干不动农活了,家人劝他们搬到城里来住,姥爷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舍不得那座青山,那片田地,和那个他亲手搭建的家。可是他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年龄大了,儿女都不在,只能搬到他们身边。
姥爷姥姥搬进了楼房,他第一次打了电话,他兴奋的问我啥时候来我家高楼看看啊?那时候我在上初中,每天放学补课到很晚,周末也不得清闲,我去看他们的时候更少了。于是姥爷就养成了趴在阳台看我的习惯,到了高中我住校了,半个月回一次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姥爷家去看看他们,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很好,只是偶尔年轻落下的脚疾会发作。我看过他的脚,年轻时候干活被工友误伤到了,一侧脚踝已经剩下薄薄一层皮肉,骨头已经清晰可见,可是这些年他都坚强的隐忍下来,谁都没告诉。
到了大学,我去了省城,离家更远了,四个小时的车程。每个假期才能回到故乡。每次去姥爷家,我都会给姥爷买块豆腐,给他做一个土豆炖豆腐或者小葱拌豆腐,因为厨艺有限,也不会做其他的菜。姥爷总是高高兴兴地说,这辈子能吃到我外孙女儿做的菜真值了。我也总会握着他宽厚粗大的手,说:别着急姥爷,等我再学几个菜的,你好好品尝一下。
姥爷总是打开相册,翻出住在村庄的照片,你看这是你刚会坐着,你最喜欢坐在我的地里,我特意从山上给你挑了块大石头让你有地方坐。你看你快赶上苞米高了,你看这是冬天我带你们上山拉爬犁……
看着儿时的记忆,总是沉浸在那时的快乐中,那时候姥爷那么健壮,那片田地里能长出所有我爱吃的蔬菜,那个大石头上有我所有快乐的记忆,那座青山脚下,永远有一对爷孙两,在快乐的耕作着。
在省城工作以后,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回去一次,那时候,姥爷走路需要别人搀扶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动,每次匆匆的几面,姥爷的目光恨不得一刻不从我的脸上移走,他握着我的手,亲吻着我的额头,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你是我心上的好孩子……我充满愧疚,只希望青山下的姥爷能够像从前一样健壮。
结婚以后,我的厨艺终于有进步了,可以轻松做出好多菜式了,我高高兴兴的回家为姥爷下厨,可是姥爷却咬不动了。姥爷坐在我旁边,一直笑,他说没事的,你帮我剁碎,姥爷一定要尝到我大孙女儿的手艺。我含着眼泪把菜剁碎,一口一口喂姥爷吃掉,姥爷点着头,好吃好吃,真香啊。我恨我的手艺进步的太慢了,姥爷你慢点变老吧。
有了宝宝,似乎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姥爷卧床了。每天只能躺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不忘唤每一个看望他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阿妍”。他记得我,总是问妈妈我什么时候回去呀,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来看他啊。我抱着孩子去看太姥爷,孩子握住了姥爷的手,就像我小时候握住姥爷的手一样,姥爷好像又不糊涂了,他笑着说阿妍这孩子像你,这么乖巧聪明,喜欢握姥爷的手。我感动又激动,亲亲他的额头,他大幅度地挥动手臂:放心吧,放心吧,姥爷好着呢,你回去吧快领孩子回家吧。
大舅和妈妈每天上午下午轮班去照顾姥爷,他有时候一天都在伐木头,拿着遥控器,妈妈拿着那头,和妈妈拉锯扯钜,一上午也不停,终于累了,放下了遥控器,跟妈妈说,这些柴火锯完了,你去给你妹妹送去,她家过冬就够用了。妈妈打趣地说你咋不给我呢?姥爷笑笑说,我大女婿可能干了,你家不用我操心。我二女婿是个文人,这种粗活不会干,快给她家吧。妈妈将这故事讲给老姨听的时候,她笑着笑着便哭了,老父亲糊涂的时候还是在惦记着这些子女,父母的恩情永生难报。
姥爷一个字都不认识,却懂很多做人的道理。小时候我觉得什么好吃就使劲的吃,最后伤食,难受的不行,姥爷这时候过来告诉我美味不可多得,从此我便知道节制,做事要有度;姥爷在我上学的时候叮嘱我,要尊师重道,尊重老师,和同学们和睦相处;工作的时候,姥爷告诉我要多做少说;结婚的时候,姥爷告诉我,夫妻要互相尊重,以礼待之。一名老工人,一名目不识丁的劳作者,用他的朴素的做人道理教育出了四个有出息的孩子,整个家庭和睦团结,幸福快乐,尊老爱幼,是那个村庄记忆里最幸福的一家。
电话响了,妈妈告诉我,姥爷走了,就在我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也许是他太过思念我,也许是我太过挂念他。那一刻似乎有了心灵感应,感觉到了,却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你是我最爱的孩子啊,你在我心上……
多想马上到他的身边,再亲吻他的额头,握握他的宽厚的大手,告诉他,阿妍来看你了,希望你在天堂可以远离病痛,自由的行走。
姥爷你看那片青山脚下,一对爷孙,正在劳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