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冬。
雪下的早。这洛阳城早就白成一大片,东关的城门楼下的脚印一茬又一茬。黑色的雪成了泥浆,白色的雪是遮羞物,盖了一层又一层。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无穷无尽。
嫣红在房里看着下面,直觉得有趣。下面忙忙碌碌。自己捂着汤婆子,靠着暖炉子。突然觉得做个窑姐也算不错。
大雪封城,可这窑楼不封,自有主顾上门。待在温柔乡里,看大雪纷飞,好不热闹。
老鸨差人来问,今天着个什么曲?嫣红直觉得可笑,这窑子何时成了戏园子,人不去戏楼茶社听,跑到这烟花地听曲。
是女人唱的好听吗?不,是女人叫的好听。那莺莺燕燕,花红柳绿,听的人看景,看景的人听戏。
那梨园自有梨园的规矩,装扮亦是,涂油彩、打底、拍红、揉红、画眉、勾眼、定妆……可这春香楼没那么多规矩。规矩是说给她们听的,客人不管。他们只管享乐,身心俱想。
嫣红唱的好吗?唱得好。可比不上梨园行的角儿。她不想听自己的戏,她只想唱。
是她自己的话,宁愿花上点儿钱,去戏楼和茶社听。那里才热闹,红火,没有胭脂气。那里的才子佳人在谈爱,那里的将军在挥斥方遒,那里的王侯将相在指点江山。这里的呢?这里的杜丽娘找来的不是柳梦梅,而是柳老板,李老板……杜丽娘也不是杜丽娘,因得杜丽娘不会躺在他人身下承欢,那般轻浮。
那这游园惊梦,游的是哪个园?惊了谁的梦?听着眼泪就流到了心里,红了耳朵。
锣敲,戏起。嫣红踩着点子,开口道: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主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
嫣红眼睛瞄向台下,看客都起,拍手叫好。她自然受用。
可她又难过,他们不懂戏,他们看的是色,不是情。听的是骚情,不是柔情。她在他们眼中是婊子,又是戏子,两者合成一个,并不会高贵一些,依旧低贱。
就算如此,折子戏还要唱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座下人更多了,人头攒动。
一波接着一波。
嫣红看着他们,心不自觉得可笑。这大雪也浇不灭他们的躁动。
外面似乎又下大了,进来的都是白头。相熟的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懂。
戏️️罢,选入幕之宾。谁入的了她的幕,得出钱,价高者得。
女人自古是男人争抢的好胜品,抢之,得之,爱之,玩之,弃之……看惯就好。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她成了无情无义之辈。
也罢,任他们说去。人嘴两张皮,还能一个个缝上不成?
今晚入她房的是张二爷,算老主顾。上前就问是否想他。嫣红提眉搭眼,笑而不语,吹灭蜡烛,盖好被子,里面一片涟漪。
清晨,嫣红独自一人出门,换了身素衣罗衫,裹着藏青色的棉袄就出门。楼里的姑娘们只觉得她折腾,这大冷天不多睡会。晚上还是没折腾够。
今日无雪,天还是凉的。嫣红想去吃碗热的羊汤,暖暖身子。
要说这羊汤,讲究温补。汤喝甜汤,肉要吃当天新煮好的肉。冬天喝最适合,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附近数营世街那边最好喝,离春香楼有些距离,不过溜达会儿也就到了。算暖身子。
她的鞋子有些旧了,一双白底绣花布鞋,布是粗布,花是梅花,自己绣的。
女人的手艺和心思是连在一起的。她愿意学这些东西,想着以后男人和孩子的东西都由自己做就满心欢喜。
她的脸上依旧干净,未带倦容,也没胭脂气。这是实属难得的事情。
仔细想来,她现在也不过才十八。
只是身子已成杨柳,难免摇摆。
这时,一个报童从她身边路过,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被攻陷了!日本人进来了!东北军大败!小姐来一份吧?”
声音脆生生的,好听。
嫣红摆摆手,小时候家境还算优越的时候,上过私塾,读过《百家姓》和《千字文》,识的一些字,却嫌劳烦。那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报上说打仗了,在东北。她不知道东北在哪?她没出过这洛阳城。她也担心,只是世道本就乱,轮不到她一个窑姐。
嫣红弯身去掀羊汤店的帘子,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男人打掉了报童手里的报纸,正准备挥手:
“一边儿卖去,挡路的狗!”
侧身看见进来喝汤的女人,瞬间来了心思,放开报童的手臂,拦住了女人的路,涎着脸:
“这不是嫣红姑娘吗?哎——别走啊!”
嫣红抬眼看去,并不认识,也不想搭理,继续往里走。
男人似是被忽视,驳了面子,嗔怒道:
“不过是万人骑的窑姐,装什么清纯。”
嫣红不好大骂,只啐了一口。进去。汤还是要喝的。
喝完浑身通畅,暖暖的。出门,伸懒腰,顺着左手的方向看去,刚刚卖报的男孩头破了,缩在墙角。
雪尚未化干净,成了黑色。他的血滴下去,和雪一道儿成了黑色。像这世道。
嫣红上前递了手帕。男孩抬眼迷惑,嫣红示意接了去。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报童先是摇摇头,后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额头的血,白色的手帕瞬间被染红,花朵似的绽放。“不小心碰到了别人的马车,他手下打的……”话没说完,就停下,不是不想说,是不能多说。
这世道,祸从口出。
女人给他几个铜元,指指羊汤店,“进去喝点汤,暖下身子,手帕也送你。”说完离去,朝着枷锁走去。
男孩看着女人的背影,心口一暖,羊汤都达不到的效果。
这是人生第一次。
要说这第一次,那可说不尽,说不清,也说不明。比如第一次见到世界,第一次啼哭,第一次尝到美味……又比如女人的第一次。
嫣红知道这一天总归会来,所以不怨谁,不怪谁,静静坐在房中等着。
房间布置成大红色,窗棂贴花,跟小时候看过的新房似的。这也算嫁人了吧……总归是要同房。
心跳很快,想逃。但逃不走,逃不开,逃不过。命轮转到了自己。
毕竟才十五,又能经历的了什么呢?命苦,但不代表风浪来了不会躲。还是人啊——她多想自己不是人,是畜牲。那就好办多了,到时候被人拉去配种,再生个小畜牲。耕地、吃草、睡觉、倒轻松一些。
门外在拍卖自己的处子之身,呼声很高。不止是客人的,还有楼里的其他姐妹。
她们有的看热闹,有的看自己,有的则希望通过吆喝让别的客人进自己的房间。那个事情自己都经历过,钱财买来了欢愉,也买去了清白。
最后进入房中的是李财主家的二公子,也是处子。他爹带他来见世面,来感受人间的喜乐。
女人是战利品,是玩物,是寻找开心的。
他很害羞,她也很害羞。
可这件事总得做。他先主动脱了她的衣服,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牡丹,开的鲜艳,跟女人一样好看。
他夸她真好看,比他娘都好看。她帮他脱衣服,羞到脸红,比牡丹都红。她说:“公子要洗漱下吗?烧的有热水。”
他第一次见女人的肚兜,就忍不住了。毕竟是男人,在某些事情上无师自通。刻在骨子里。只需要充血就会。
她躺在他的身下,听着他呻吟。
她,痛。跟根棒子似的,捅的不讲章法,她学的技巧都没用到。
他却在升天,魂都在颤栗。这是人间美味,是佳肴,是甜蜜饯。骨子都是酥的。
怪不得爹常说,女人是香甜的,得尝过才知道。
过了今晚,他就不是男孩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而她也不再是姑娘了,成了人人可以上的窑姐,是婊子。
一夜无眠。俩人都是。
一个灵魂见了天堂,一个见了地狱。
他问她,爽吗?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想摇头,可却点了下去。
这是规矩,窑姐的规矩。要依着男人,顺着男人,男人是聚宝盆。
而对于报童男孩的第一次,他在云里雾里结束的。他也升天了,并发誓一辈子对女人好,不过这是后话。
他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温柔对待,还留了个香甜的帕子。他知道她是窑姐,可依旧觉得美好。
他最后没喝那个羊汤,而是把钱换了窝窝头,多吃几天。家中还有老娘需要照顾。
但是他记住了女人,记在心头上。
一个妓女,一个卖报的。在那个年代会有好结局吗?要不说这命啊,造化弄人。可怜人自有可怜人疼。弯弯绕绕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是如何过去?总得有个过程,所以这就是命。不可能一下子就给你结果,需要自己去经历。
或好或坏,或悲或喜,都是造化。
雪又从新下了起来,盖住了男孩蜷缩过的角落,盖住了血,也遮掩住了世间的一切。
若想看,得起来扫雪,扒开了看。可人们没那么多闲工夫,各扫门前雪,谁也别管谁。
嫣红坐在床头,手里纳线,一根一根,一股一股,缠绕在一起。她做东西给娘备着,哪天她来找自己,就送出去。
弄着弄着,就想娘了,可张嘴也叫不出来。心里暗自想着,娘的腿好了没?这个护膝要做好。
私塾上不了,娘教她识字,拈起毛笔,细声告诉自己,女子不要无才,要会学问,自就和男子没什么两样了。
她临出门,娘叫住她,告诉她女子生在这世道,就是肉进了狗的嘴巴,得把骨头都嚼碎了。休和狗讲道理——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女人始终记得这句话,她要活着。
活着就好。
手里纺线的速度更快了,一团一团,堆在床上。
男孩回到家,娘问他今天报卖的怎么样?他咧嘴笑,回道:“全都卖光了。”把买好的窝窝头掰碎,揉碎,混进水里,煮开了喂给娘。娘摸着他的头,辛苦了,还得照顾她这个不中用的。同时催促男孩也吃点。
男孩摇摇头,表示吃过了。并嘱托道,不要再说胡话。这年头一个人活着太累,相依为命已是不易。
一个人独自面对豺狼虎豹,活不下去的。
他跟娘说,东北打仗了。
娘问:“东北在哪?”他也摇摇头,应该挺远的。
“只要不打到洛阳就好。”
6.
嫣红被包了堂。
楼里的姐妹都艳羡万分,这可是荣耀。伺候好的话,说不定就被赎了身,脱了这贱籍,成了别人的小姨太。正房肯定是不用想,可是成为小姨太也是她们的梦寐以求。
包她的是李二公子,她命中第一个男人。兜来绕去,又回到了起始,男人总会记得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已成亲,包她也只为玩乐,李二少奶奶有了身子。
她不在乎这些,有钱拿就行。陪谁对她来说差不太多。
冬天已经过去,可倒春寒也厉害的紧。李二公子赏了一件貂皮大氅,她穿了。他觉得好看,她觉得沉重。
披了件皮,跟画本里的画皮似的。
她现在每天等着李二公子过来就行,其他人不用见,乐得清净。
老鸨让她上点儿心,说不定事就成了。她心怜嫣红,纵使舍不得这赚钱的姑娘,可当窑姐始终是被人瞧不起的。她拿嫣红真的当女儿看了。
嫣红没有回驳,也没答应,只是说应承着。
她就待在男人准备好的院子里,看看落花流水,听听鸟鸣虫叫。园中间有一处凉亭,嫣红用来吊嗓子。亭子对面就是一个小湖,里面养着一对鸳鸯。
她找好地方,运气开嗓:
“咿——呀——呜——喂——”
吊着声音的,如同尚未回魂的女鬼,在噫吁嚱。还得练眼神,眼珠在眼眶里面打转,活泛。身子一个打挺,太阳出来了。
游荡的孤魂开始褪去,人间开场了。
叫卖声响起,有卖豆腐脑的,有卖糖糕的,还有吆喝着上午东边茶楼要排大戏的。再仔细听,还能听见打铁声,“哐当哐当——”的敲击声以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反而富人都在睡大觉,外面的一切与他们无关。只有穷人在拼命活着。
嫣红要听的声音不是这些,而是另外的显得稚嫩的叫喊声。她趴在门缝处等。
不一会儿,“号外,号外——”,她等的声音来了。心口不免一动,嘴角乐了。
她打开大门,身上的香味先一步飘了出去,然后是她柔靡的声音,“卖报的小孩儿,你过来一下——”说着手也指了出去,那如葱般的细指在风中摆动了起来。
男孩听见她的呼喊声,定了眼珠,魂儿也跟着定住了。等楞过神,才赶忙上前:“姑娘,是你啊!”
他搔搔头,痴傻的样子让女人开心。她乐得逗他玩。
“小孩儿,今年多大了?”
他面红到耳根,“已经十六了——”,怕自己没说清楚,他又补充道,“民国八年生人,丁未年,属羊。”
小她两年。
女人更乐了,瞧着他拘谨的样子实属难得,因为男人在他面前都化作兽,扑上来撕咬。“我又不是算命的,不用说这么清楚——”,秀眉一蹴,“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算算命!”说完手摸向下巴,一副老成。
男孩儿更愣了,对着女人赞叹道:“你还会算命呢!那你给我算算……”语气带着可乐和急迫。
女人拉过男孩的手,端详一会,摇摇头,开口:“你这命啊,不太好——”。
一阵空白。
“——但是,你命中有一贵人,能够助你摆平难关,化险为夷,夷为平地,飞黄腾达。”说完,自己先点点头,笃定了,就这样说。
男孩接着问:“那这个人是谁啊?”他听出女人在拿他取乐,可是他不恼。任她玩去,闹去,纵着她。那张灵动的脸上有笑容就好看。
他想看她一辈子的笑。
女人先指指他,后指指自己,摇头晃脑,咬文嚼字般蹦出两个字,“我啊!”说完自己都乐了。
男孩儿也跟着乐,瞎乐。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可她乐,他也想乐。
少年人的心事,好猜。他俩的都好猜。女的玩乐,男的宠溺,好一副良辰美景。好一出应是旧时相见啊!许是前世的魂未走,今生又续上了。
晨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甚是光彩。带着美好,心情乍暖。
她问他,可曾读过什么书。男孩儿羞地低下头,并未识得半字,倒是听过说书。城门楼下亦或是茶社的墙角,三侠五义,王侯将相,那是他的乐趣之一。
女人蹙眉,打断他:“等下——”,起身回到房中,取出《三字经》和《千字文》递给男孩儿,敲一下他的头:
“——书拿好了,看好还得还我。身为男人不能不识字。学问才是脊梁,能够替你撑起天来。”
他接过书,疑惑。然后询问:“干嘛给我书?我不需要……”话还没说完,被女人打断,“要识字,要上进。”
他看向她坚定的眼神,心中也跟着笃定。不知为何,就是愿意信她的,听她的。
但是手帕他不打算还,尽管洗净了,贴身放着。心口甚暖。
又说了几句,男孩儿要去卖报。不舍得离开也得舍得,聚散终有时。
他转身的瞬间,女人坐在门槛上,头支在门框边,“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声音略带娇羞,“我叫嫣红。”
男孩儿回头道:“我叫苏家河。家是大家的家,河就是小河。那姑娘你姓什么?”
嫣红愣了,眼珠转了下,“无姓之人,天生天养——”
姿势不舒服,换了一个:
“——以后每天这个时候,你过来我教你识字。”
男孩儿重重地点头,对着她。对着天地。
7.
又除夕了。
年岁又涨,要十九了。马上二十。
又一年的光景,又一年的迷惑。
嫣红数着日子,指头攀着指头。自言自语。
家河想问清楚她说的什么,女人打一下他的额头,“好好写字。”字像狗刨,手不是手,是爪子。
脑袋不算榆木,可是这手是石头做的,毛笔拿不顺。写的字歪歪扭扭,没有风骨。女人嫌弃。
他觉得懊恼。越恼越写不好,成了执念。
她把过他的手,覆上去,石头都融化了。他手一下子软了,写的字柔柔弱弱,散了架,女人只觉得他不用心。
他没法用心,心思全在别处。在手上,在指尖。怎么写得好字!
耳根子红了,魂都被煮熟了。
她让他用心,他点头。她离开他的手,起身,说道:“今日练到这里吧,过节去。”
巷子里面早就热闹了起来,大家伙儿今日都早起。富人也是一样。李二公子回自己家过年,这里只有嫣红。当然,现在还有家河。
鞭炮声响,早市开场。小孩儿们纷纷出门,叫嚷着买东西。嘴里哼唧着歌谣,再来个挂满糖霜的糖葫芦和造型各异的糖人,甜甜蜜蜜的,度过一整年。
看猴戏,看杂耍,来个十八滚,拿木棍当刀剑舞起来,热闹一片。
戏楼下早就乌央地围了很多人,等戏开场。锣钹在侧,敲鼓板的师傅也已经坐好,弦乐还未弹起,人们已经按耐不住了。就等角儿上场。
老叫化拉着小叫化的手攒动在人群之中,人多的地方最好。他瞅着香烟屁股就拾了去,要过两遍嘴,小叫化才能尝到味道。若是碰见个心情好又大方的,赏他们个好年过都不一定。卖香烟的则提醒人们抬抬脚,注意别踩到。剃头的早就把摊位支在戏台附近,两者兼顾。今日听说是程老板亲自下场,得仔细听。
要说这下九流,分别是“巫婆、媒婆、走卒、娼妓、修脚的、剃头的、唱戏的、偷盗的和吹糖人的……”,都是跑腿献身的活计,都由不得自己。有身份的人都不亲自跑腿,他们有车。“滴滴——滴滴——”起身都得闪开,碰死人不是好玩的。
家河把嫣红护在身侧,生怕磕碰。瞅着飞驰过去的汽车,直生气。
嫣红倒是不甚在意,她在胭脂铺前逗留着,一样样挑着。鎏金的盒子,明亮的珠子,水钻头花,都是女孩家的心爱物。她一样一样过手,一样一样喜欢,但不舍得出钱。钱得存着,有用。
她不缺这些东西,楼里赚钱的窑姐,这些是必备的。男人们都喜欢送。
一个铺子接着一个铺子,一个店面接着一个店面,望过去,拥挤繁华,喜气洋洋。
但对于嫣红来讲,什么是繁华?有钱是繁华?有物是繁华?
不,都不是。她要的繁华是走向心之所向,命才过得去。那便是她的繁华。
戏台上,一声呵斥,戏开场了。马僮上下翻腾两下,算是走过场。
武松上场。
戏台下人声鼎沸,嫣红一下子看入了迷,家河则看嫣红入了迷。
都是看人,都是看戏。有人入戏,有人入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活法。
武松酒过三碗,上冈去。酒意浓厚,他未醉,台下的人看醉了。
老虎被打倒,他却无事。一只吊晴白额虎。
他飞身打虎,英勇无比。拍手叫好!鼓掌吧,欢呼吧,他值得。
她喜欢英雄。
戏一出接着一出地演,人都伸长了脖子在听。
从《武松》到《白蛇传》,再到《西厢记》。都是好戏,都引得喝彩不断。
台下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人头涌涌。你往台下寻人,是极难的。人多易散,所以需要人挨人,拉着手。
月老也喜欢凑热闹,红线这就牵上了。
家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个子连茬长,女人现在只到他的肩膀处。他主动牵的手,她未拒绝。
戏还要唱很久,看锣鼓敲多久,喝彩喝多久。他和她已退场,悄然离去。
她问他,可曾想过这样?他点点头,从遇见她的第一天起就想了。
她笑了,果然是个处儿,心急的很。胸都被揉疼了,她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湿了身子,魂离体附在她的身上,迸发的那一刻,大声地叫着红儿。念到骨子里。升仙去了。
他想死在她身上。
她摸着他的头发,是个硬茬,扎的心痒痒。
他躺在她的胸口,软绵绵的,像一头扎在棉花被子上。
“家河,我是个窑姐……”,她终于开口了。语气拉长到心头。
他点点头,“我知道。”
她诧异,“你不介意吗?”
他脆生生的,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介意。”
忽而又跟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你等我,我赎你出来。”
她想笑,为少年人的心事,为少年人的不知天高。
他知道自己在妄言,但是没有收回。话出口,就不是为了收回。只暗下决心,让她信自己。
她摇摇头,轻叹了声,收回了心思。她没法点头,她们两个之间差太多。
她是窑姐,是春香楼的姑娘,从十字画印那天开始就定了的。
她命苦,但是不能觉得苦。得活着。
他起身,正视她的眼睛,依旧的,他要她信他。
他很瘦,瞳孔却异常的黑,像无底洞。
她差点儿陷进去。
她乐了,拍拍他的屁股:
“算命的说,我会嫁给一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
他又点点头,“我会成为大将军,你信我!”语气稚嫩,满屋响彻。
他要她信他。她想信,心事掩不住了。她心乱了!
所以干脆豁出去,信了!
总归要有个由头,总归要有个信念,总要有个人。
一时兴起或是沉思笃定,都无所谓。那一刻,他说了,她信了。
豁出去了,命如此。
砧板上,刀起刀落,一通挥舞,噔噔噔剁肉,菜板比生活红火。菜早就切好,等着肉盘饺子馅——嫣红买的肉,让他过个好年。他羞愧,因为囊中更羞。
他娘欣喜看他带姑娘回来,心里暗道长大了。虚岁已十八,算着日子,该寻亲了。
这女子悄生的模样,她心中更加的欢喜。
家中摆着牌位,立着菩萨。她只觉得是菩萨显灵,给家河寻来这样俏生的姑娘。
门外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他也觉得是菩萨显灵,欢天喜地地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女子。
她则看着菩萨,数着日子,祈求命中无大难,随了他去。
泥塑的菩萨,敬畏的神明。人人都许愿,自身都难保,保谁去?
这一年就这样过了去。
她一抬头,男孩儿原来比自己高这么多了,不过才一年。现如今也不是男孩儿了,成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