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习第108天《万章上 凡九章》9.1

《孟子》学习第108天《万章上 凡九章》9.1

原文阅读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字词注释

[1] 万章:孟子的弟子。

[2] 舜往于田:舜到田里去干活。相传舜曾在历山耕田。

[3] 旻天:即天。

[4] 怨慕:朱熹注:“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怨,怨恨。慕,思慕,怀恋。

[5] 以上四句见于《礼记·祭义》,曾子语。劳,忧愁。

[6] 长息:公明高的弟子。公明高:曾子的弟子。

[7] 恝(jiá):不在乎,无忧无虑的样子。

[8] 共:通“恭”,恭敬。

[9] 畎亩:田地。

[10] 胥:尽,全。迁之:给了舜。

[11] 穷人:困窘之人。

[12] 少艾:年轻美貌的少女。

[13] 热中:焦躁。

译文参考

万章问道:“舜到田间去,对着苍天呼号哭泣,他为什么要如此呼号哭泣呢?”

孟子说:“是因为对父母既怨恨又怀恋吧。”

万章说:“父母喜爱自己,就高兴而不忘怀;父母嫌恶自己,即使心里忧愁,也不会因此而怨恨。那么,舜为什么要怨恨呢?”

孟子说:“长息问公明高说:‘舜到田间去的事,我已经聆听了;可是他对着苍天呼号哭泣,如此对待父母,我就不明白了。’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公明高认为,孝子的心情是不会像这样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田,好好地尽到做儿子的职责就可以了,父母不喜爱我,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帝尧派他的九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带着百官、牛羊、粮仓,去田里侍奉舜;天下的士人,有许多都去归附他;后来帝尧还将整个天下都给了舜。可是他只是因为不讨父母的喜欢,就好像困窘的人找不到依靠一样。天下的士人喜欢自己,这是谁都希望的,可是却不足以消除舜的忧愁;美女是谁都喜欢的,舜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财富,是谁都想得到的,舜富裕到拥有整个天下,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尊贵,是谁都想得到的,舜尊贵到做了天子,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士人的喜爱,美丽的女子,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舜的忧愁,只有得到父母的喜爱,才能真正消除他的忧愁。人幼小的时候,就依恋父母;年纪稍长,知道女子美丽,就思恋貌美的少女;有了妻子儿女,就眷恋妻子儿女;做了官,就讨好君主,得不到君主的欢心便焦躁不安。真正最孝顺的人是终身怀恋父母的。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核心内容解读

        这段对话通过孟子与弟子万章的问答,阐释了舜的孝道精神。舜在田间向天哭诉的场景,构成了中国孝道文化中一个意味深长的精神图景。

        万章观察到舜在田间劳作时“号泣于旻天”,不解其行为背后的情感动机。万章的困惑在于:儒家不是教导我们“父母恶之,劳而不怨”吗?为何舜这位大孝子却表现出“怨”的情绪?孟子的回答简洁而深刻——“怨慕也”,并通过公明高与长息的对话展开论述。舜的心理状态是,既对父母的冷漠心怀怨怼,又因血缘亲情而眷恋不舍。这二字揭示了中国孝道思想中一个常被忽略的维度:真正的孝不是无条件的顺从,而是包含着复杂情感的精神状态。这种矛盾情感是理解舜孝道的关键。

        舜的父亲与继母多次谋害他,但舜始终以“竭力耕田,共为子职”的态度履行孝道。即使父母不爱他,他仍报以“于我何哉”(我还能做什么呢?)的态度。

        舜的处境极具象征意义:他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帝尧将九个儿子交给他教导,两个女儿嫁给他为妻,百官、牛羊、粮仓齐备,天下士人纷纷归附,甚至即将接受禅让成为天子。然而这些在常人眼中至高的成就,却“不足以解忧”。孟子列举了人生的四大追求:被他人喜爱(人悦之)、美色(好色)、财富(富)、地位(贵),指出这些对舜而言都无法消除他内心的痛苦。唯一能让他解脱忧虑的,是“顺于父母”——获得父母的认可与接纳,物质丰裕和世俗的成就无法弥补亲情的缺失。

      这种“不得于父母”的痛苦状态,被孟子称为“如穷人无所归”。这里的“穷”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上的无家可归感。即使拥有天下,若得不到父母的理解,心灵依然如同流浪者。舜的“怨”并非对父母的怨恨,而是源于深沉爱意无法得到回应的痛苦,是渴望连接而不得的失落。这种“怨慕”恰恰证明舜将亲情置于一切世俗成就之上,孝道是超越功利的人性根本。

      孟子通过对比不同人生阶段的“慕”,揭示了孝道的层次性。孩童爱慕父母,青春期爱慕异性,成年后爱慕妻儿,做官则爱慕君主——这些都是自然的,但也是阶段性的、有条件的情感。而“大孝终身慕父母”则超越了一切条件性和阶段性,超越了时间与境遇的变化,成为一种恒常的情感和精神状态。舜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到了五十岁的年纪,仍然保持着对父母的深切思慕,这在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值得注意的是,舜的孝道并非单向付出。孟子引用公明高的话指出:“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意思是孝子的心不应该那样无动于衷。这句话暗示了孝道关系中微妙的互动性——孝子固然要尽“子职”,但父母也应给予基本的爱与认可。舜的痛苦恰恰来自于这种互动关系的断裂,他的“怨慕”是对关系修复的渴望,而非单纯的道德义务。

          孟子通过舜的故事,将孝道从日常伦理提升至“与天理相通”的高度。后世儒者如朱熹、王阳明均以此为例,强调孝心是仁德之本。舜“以天下为轻,以父母为重”的选择,暗含孟子“仁政”思想的核心:统治者唯有具备孝悌之心,才能推恩及民,实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理想社会。

        孟子通过分析舜的情感困境,揭示了儒家孝道的深刻内涵:孝不仅是行为规范,更是内心对亲情的永恒眷慕。孟子借此呼吁,人应在复杂的情感与伦理冲突中,坚守“顺亲”的本心,以此作为道德实践的根基。

      孟子对舜的诠释,也打破了我们对孝道的刻板理解。孝不是取消自我的绝对服从,而是包含着对真诚关系的追求;不是压抑情感的道德戒律,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这种“怨慕”非但没有减损舜的孝子形象,反而使其更加真实、立体。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孝道允许情感的表达,包括痛苦与困惑;孝心的纯粹不在于没有怨,而在于即使有怨,仍然选择慕。

        当代社会亲子关系面临诸多挑战,孟子的智慧给予我们重要启示:健康的孝道不是子女单方面的付出,而是需要双方共同构建的情感联结;不是压抑真实感受的表面和谐,而是能够包容复杂情感的深度关系。舜的“怨慕”提醒我们,也许最真实的孝道,恰恰存在于那些对亲密关系永不放弃的渴望与努力之中。

背景知识介绍

孟子气象(四)

四、率真机智

孟子自尊独立,傲然不屈,表现在他为人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咄咄逼人,坦率耿直,有时甚至表现出情绪化的率真。

孟子在齐国多年,与齐宣王接触较多,有过多次正面交锋。齐宣王曾任命孟子为卿相,然而数年来的努力无果,让孟子清醒地意识到,齐宣王根本无意采纳自己的主张,在齐宣王那里,自己不过是装饰门面的幌子而已。这时,孟子对齐宣王就不再客气,也不留情面。

在孟子看来,齐宣王不实行仁政,不能使齐国“王天下”,就是没有把国家治理好,与失信于朋友,士师不能管理下属,没有区别。孟子虽为客卿,终属齐王之臣,然而竟然把齐宣王比做负友之托的无信之徒,不能管理下属的无能之辈,齐宣王虽然尴尬,却又不好发作,逼得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齐王的尴尬,衬托出孟子率真的个性和凌人的气概。

孟子离开齐国,中途宿于画县,齐国有位大臣前来挽留孟子。据这位大臣说,出于尊重,在来前曾虔诚地斋戒沐浴。然而,孟子对这位大臣不仅不理不睬,反而“隐几而卧”。孟子的傲慢无礼让齐臣非常生气,说:“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孟子之所以如此对待这位热心挽留自己的齐臣,是因为他认为这位齐臣不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自己离开齐国,是因为齐王不用王道之说,不行仁政,如果真心挽留,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改变齐王,这位齐臣连问题的关节所在都不清楚,当然没有必要与之徒费口舌。不管怎样,孟子如此对待前来挽留自己的客人,实属无礼,而孟子率真、情绪化的一面也跃然而出了,他不会为了世俗礼节勉强自己。

乐正子是孟子比较喜欢的弟子,闻听鲁国欲让乐正子为政,孟子“喜而不寐”,因为乐正子“好善”,“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自己奔波辗转而无所收获,弟子能够实现一二,亦是快事,所以孟子为乐正子而喜,甚至喜形于色。同样是对乐正子,孟子也曾经怒形于色。因为乐正子曾陪同孟子鄙夷的齐王宠臣王欢出使鲁国,回到齐国,也未立即前去拜见孟子,于是第二天,乐正子来见时,孟子没有好气地说:“子亦来见我乎?”乐正子只好赔罪解释。孟子生气之下,甚至斥责乐正子跟着王欢只是为了吃喝、满足口腹之欲。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啜也。”

这番指责近于气急之下的父母对孩子不择言词的责骂,但深藏的是孟子对学生的关心与深爱。无论是喜爱,还是不满,孟子都没有刻意对自己的情绪加以掩饰。这就是生活中真实的孟子非常率真可爱的一面。

总之,孟子既是一位热心于济世救民的儒家学者,又是一位性格刚直、情感丰富、个性鲜明的普通人。孟子个性鲜明,刚正而近于狷介,是其根本特征。就此而言,孟子性格并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不仅与“温而厉,威而不猛”的孔子有所不同,也与《荀子·不苟》篇中标举的君子人格有很大不同,《荀子·不苟》言:“君子宽而不慢,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孟子在理论上坚持儒家立场,在实践中有时又突破了儒家的中庸处世准则,刚直、狷介、迂阔而远于事情。

当然孟子也有量事取宜、机智灵活的一面。孟子主张“执中有权”。在生活中既要知礼义法度,而又不拘泥于礼义法度,进退有经有权,不苛求,不极端,从容中道。淳于髡曾问难孟子,依礼制,“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如果嫂子掉落水中,可以伸手去拉嫂子救她上来吗?孟子的回答是:嫂子掉落水中,不伸手拉嫂子,救她上来,那就是豺狼。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制;但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变通处理,伸手将溺于水中的嫂子救上来,这是以权通变,与守礼之常并不矛盾。这是孟子在处世方式上的灵活与变通。

孟子生活的战国中期,遭遇社会巨变,时局动荡不安。急剧变化的社会,涌现出了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有苏秦、张仪之类,工于揣摩,取悦人主,以谋求富贵利达的纵横策士;有吴起、商鞅之类,力主耕战,明法任术,以建立新秩序、树立统治者绝对权威的法家之士;有杨朱之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为我”之士;有庄周之类,对现实失望,追求精神逍遥的自由之士;还有墨子一系力主兼爱天下、舍己为人的侠义之士。

与他们相比,孟子既有平治天下、泽加于民的远大抱负,有藐视富贵权势、傲岸不屈的精神,也有面对挫折而永不言悔、乐观豁达的态度,还有机智灵活的处世智慧,而这些集中升华为刚正的品格、傲岸的气质。在孟子身上,我们看不到他为了个人荣华而追逐权力,也看不到他因理想无法实现而悲观失望,更看不到因政治失意而绝望,孟子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有刚强的意志,乐观而理性,如果兼济天下的路被切断,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处处不遇,他不会像庄子那样失望,也不会像屈原那样绝望而情感崩溃。孟子的气象品格对后世知识分子产生了重大影响,无论是穷通不遇,还是仕途通达,大都能沿着孟子所指示的兼济与独善之路应对人生遭际。

梁启超对青年学子论及读《孟子》的方法时说:

读《论语》《孟子》一类书,当分两种目的:其一为修养受用,其一为学术的研究。为修养受用起见,《论语》如饭,最宜滋养;《孟子》如药,最宜祓除及兴奋。读《孟子》,第一,宜观其砥砺廉隅,崇尚名节,进退辞受取与之间竣立防闲,如此然后可以自守而不至堕落。第二,宜观其气象博大,独往独来,光明俊伟,绝无藏闪。能常常诵习体会,人格自然扩大。第三,宜观其意志坚强,百折不回。服膺书中语,对于环境之压迫,可以增加抵抗力。第四,宜观其修养下手工夫简易直捷,无后儒所言支离、玄渺之二病。要之《孟子》为修养最适当之书,于今日青年尤为相宜。学者宜摘取其中精要语熟诵,或钞出常常阅览,使其精神深入我之“下意识”中,则一生做人基础可以稳固,而且日日向上,至老不衰矣。

梁启超此论至为精辟。他在民国乱世对青年学子发此语,无疑是警醒青年学子,学习《孟子》,不止要学习和了解其思想学说,还应从“修养受用”去学习孟子为人之博大气象。

(完)

参考资料

《先秦汉唐孟学研究》,周淑萍,中华书局,2020年10月

《孟子新注新譯》,杨逢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

《孟子译注(简体字本)》,杨伯峻译注,2008年12月

《孟子(中华经典藏书)》,万丽华 蓝旭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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