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的遗书
怡墨成华(湖南)
夜雨初歇，乌蒙山腰的茨竹村被一层薄雾轻轻裹住，像母亲把婴儿裹进襁褓，温柔而窒息。风从崖口吹来，掠过那幢三层小楼空荡的窗棂，发出细微而悠长的呜咽，仿佛有人伏在黑暗里低声呼唤——
“小刚、小秀、小玉、小味——”
名字像四粒带露的种子，在夜色里滚动，却再也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
一
月光薄如锡纸，贴在天上，也贴在2015年6月9日深夜的窗台上。十四岁的张启刚把三瓶“敌敌畏”依次递给妹妹们，最小的老五才五岁，双手捧不住玻璃瓶，只能环抱着，像抱住一只发烫的猫，又像抱住最后一点人间的温度。哥哥说：“喝吧，喝下去就能见到妈妈。”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却沉得像整座山的石头压在一根苇草上。
于是，四个孩子并排坐在二楼的木板床上，一口气咽下那团火辣的液体，像咽下生活所有的苦。随后，他们把自己的作业本、书包、铅笔盒堆在脚边，点燃。火苗舔上纸页，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谁悄悄扣动了童年的扳机，也烧掉了通往未来的最后一座桥。
火光映着四张稚嫩的脸，没有恐惧，也没有迟疑，只有早熟的安静，仿佛他们早已在梦里排练过这一刻，排练过如何与世界告别。火灭之后，哥哥推开窗，像推开一扇再无法返回的门，纵身跃下。沉闷的“砰”声砸在水泥地上，砸碎了这个山村最后的睡眠，也砸醒了某些沉睡的良知。邻居老张打着手电赶来，看见少年侧趴着，嘴角流出玉米糊一般的呕吐物，没有血，却比血更刺目——那是生活留给他的最后一口残渣，也是留给世界的诘问。
二
如果你曾在乌蒙山腹地行走，你会知道，这里的清晨比别处来得更慢，希望也是。雾从河沟爬上来，一寸寸吞没梯田与屋脊，也吞没孩子们曾经轻得像山雀的脚印。可那一夜，脚印突然变得沉重，像四颗钉子，把自己钉在时间的尽头，也钉进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我试着循着那些脚印倒回去——
倒回一个月前，四兄妹开始集体旷课。老师驱车来喊，门紧闭着，像一颗拒绝融化的心；倒回一年前的春节，父亲张方其杀了两头猪，孩子们啃得满嘴油光，那是记忆里唯一“油水很大”的年，也是为数不多的暖色；倒回2013年，母亲任希芬离家出走，像摘下一枚树叶那样摘下自己的影子，背影比山外的路还长；倒回更久以前，父母当着孩子的面撕打，碗碟碎成星子，孩子们躲进灶房，把哭声塞进柴火堆，让火烧得更沉默。日子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断他们与世界的连线，直到只剩下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线——彼此的呼吸，而最终，连这呼吸也由他们自己掐断。
三
茨竹村的夜，黑得能听见心跳。那幢三层小楼，白日里被阳光晒得发白，夜里却像一块巨大的煤，把所有光都吸进去，只剩下沉重的轮廓。屋外是两千多斤玉米、五十多斤腊肉、两头两百斤的肥猪，还有一张余额三千多元的银行卡——父亲留给他们的全部物质江山。屋内，是一台掉漆的磨粉机、一只断脚的长凳、两条麻绳吊起的木板秋千。哥哥曾经把妹妹抱上秋千，轻轻一推，吱呀——吱呀——声音像老人咳嗽，又像命运在说“留——下——吧”。可秋千终究停住，像一切被现实拧干的希望，静止在2015年6月9日的夜里。
我总在想，当毒药穿过喉咙的那一刻，他们看见了什么？是母亲远去的背影，还是父亲挥起的巴掌？是同学讥笑他们补丁的裤子，还是老师家访时隔着门板的叹息？也许都不是，他们只看见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尽头有一点点光，像黎明的窗，也像传说中妈妈所在的地方。他们手牵手走过去，像小时候穿过玉米地，风掀起叶片哗啦啦响，这回，像是世界在沉默地送行。
四
最小的老五，还来不及写工整的汉字，只在作业本的最后一页画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小人，高个的是哥哥，三个矮个是妹妹们，四人牵着手，头顶画了一条横线，像屋檐，又像她想象中的彩虹。她不知道“死亡”怎么写，她只相信哥哥说的“去找妈妈”。妈妈是什么样子？她只记得一张泛黄的照片：陌生女子站在油菜花里，笑得比花还亮。那笑容成为她生命里最后一盏微弱的灯，她抱着这虚幻的光，像抱着一只会发光的瓶子，纵身跳进无边的黑暗。
五
火灭了，药瓶滚到墙角，像一枚被掏空的月亮，再也映不出孩子们的脸。遗书压在枕头下，字迹稚嫩，却一笔一画，刻进纸背：“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们好，可我们该走了……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终于实现。”十四岁的少年写下“死亡”与“梦想”这两个词，像把心脏与刀刃并排放在天平上，让所有看到的人，心都失去了平衡。读到这里，我才明白：真正的绝望不是嚎啕，而是极致的安静，是把所有疼痛揉进纸团，扔进火里，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像做完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作业。
六
次日清晨，雾比往常更浓，浓得化不开悲伤。村民撬开门，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像一场迟到的、却无法洗净一切的暴雨。三位妹妹横七竖八躺着，哥哥趴在窗下，像一棵被夜风骤然折断的玉米秆。他们的手却奇怪地松展着，没有握拳，也没有抓挠，仿佛终于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放下来了。大人们哭天抢地，猪在圈里嚎叫，鸡扑棱翅膀飞上墙头，山雀从瓦缝惊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掌声——这掌声，是为谁的解脱？又是在为谁的长久缺席而送行？
七
消息像长了腿，带着刺，从茨竹村跑到毕节，从毕节跑到贵阳，从贵阳跑到北京。记者、干部、志愿者、心理医生……一拨拨人马涌进山村，闪光灯劈啪作响，像另一场急雨，试图冲刷什么，又像在急切地寻找一个答案。有人追问责任，有人排查低保，有人写下洋洋万字的调研报告。可这一切的喧嚣，与那四个已然沉默的孩子再无关系。他们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额头被画上鲜红的符，像四枚被世界匆匆盖章的邮票，却永远找不到可以寄往的地址——那个叫“幸福”的地址。
八
我曾问山里的老人：他们为什么非死不可？老人用烟杆敲敲鞋底，抖落一地的沉默，然后说：“娃娃们的心，就像树芯，外表看着光生，里面早被虫蛀空了，风一吹，就折了。”我又问：那虫是谁？老人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半晌才答：“虫的名字可多哩，叫留守，叫贫困，叫家暴，叫孤独……有时候，也叫人情的淡薄和看不见的明天。”说完，他弯下腰，从地里拔起一棵玉米秆，秆子早已枯干，轻轻一捏，就碎成粉末，随风飘散，像四个轻飘飘的童年。
九
茨竹村的夜，如今依旧黑得纯粹，却再听不到那声决定性的“砰”。小楼被贴上封条，像一张沉默的嘴，把故事封存在里面。风穿过破碎的窗纸，发出哨子般的尖啸，像谁在喊谁，又像谁在无力地说“回来吧”。可世界早已学会熟练地转身，把悲剧留在身后，像甩掉鞋底的泥，继续前行。只有那架麻绳秋千，还在屋梁上轻轻摇晃，吱呀——吱呀——仿佛仍在固执地计算，下一阵风，会带走谁的童年，又会惊醒谁的梦。
十
我离开山村那天，夕阳把乌蒙山涂成一片血色。玉米地泛起金浪，风一过，叶片互相拍打，像无数小手在无声地鼓掌。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刺入耳膜：
“如果那一天，有人提前推开门，故事会不会翻到新的一页？”
我没有答案，山也没有。我只能把四个孩子的名字写在纸上，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放进山溪。溪水清澈，船影摇晃，像四颗小脑袋挤在一起，顺着水流，漂向更远、更亮的地方。也许，那里没有农药的刺鼻，没有火焰的灼热，没有无边的黑夜；也许，那里只有一张温热的床，母亲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们，哼着走调的歌谣，说：“别怕，梦做完了，天就亮了。”
十一
纸船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溪水依旧不疾不徐地流淌。世界依旧太平，街市依旧喧嚣。可我知道，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仍有许多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正在悄悄断裂。它们不是转瞬即逝的新闻，不是冰冷的统计数字，不是昙花一现的“热点”，它们只是一个个具体的孩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攥紧自己的小拳头，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拥抱。
愿我们记得——
记得那幢三层小楼的沉默，记得那架麻绳秋千的摇晃，记得火堆里未燃尽的作业本上歪扭的字迹，记得药瓶旁滚落的画着彩虹的纸。记得把耳朵贴向黑夜，去倾听那些最轻最轻的呼救；记得在奔赴各自繁华的路上，偶尔停步，替那些来不及长大的生命，把一盏叫做“记住”的灯点亮。
因为，他们曾来过，像山间的露珠，又悄悄走散；
因为，他们本可以，不喝下那口代表绝望的液体；
因为，他们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是我们——说声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