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文烈

一

老岳父年纪大了，对眼前的事情，记忆力严重衰退。
有一次，我在外地呆了大半年，回到重庆后，就去看望他。老人家好半天才把门打开，佝偻着背，怔怔地看着我，想了半天才说：“好多天都没见到你了，怕有好几个星期了吧？”
还有一次，岳母外出了，由我在家照管老人家。我把午饭做好，端给他。老人家看着碗筷，搔搔脑袋，疑惑地望着我说：“我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但是，对以往的事情，老人家却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
“你的妈妈，我见过。”

我十分诧异！我母亲在六十年代末就去世了，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结婚以前，我们两家素昧平生。这从哪里说起？

老人家说，那是六十年代一个开春的日子。有一次，我去唐家沱检查船，正好，你的姐姐，带着你妈妈，到船上来看你姐夫哥。你妈妈是讲上海话的，对吧？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你看，我是不是早就见过你的妈妈了？

岳父退休前，是长航的轮机技术专家，经常去检查船舶。唐家沱是长航的船舶修造基地。他早年就在船上四处飘泊，会说上海话、广东话。

世间好多事真是离奇！岳父的话，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一段回忆。

二

是的。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经历过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正是清明时分。
当时，我姐姐和我姐夫杨哥哥刚认识。当时，这个未来的姐夫，在长航的船上工作，是轮船上的“管轮”。趁这次船在唐家沱修理的机会，我姐姐邀约我妈，一起去船上看看男朋友，我也跟着去了。
那还是困难时期。清明时节去唐家沱，我妈还背了一个小背篼，想顺便采集一些野菜。

唐家沱，是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外。虽然去看未来的女婿，采野菜显然不合时宜，但出门一趟不容易。在离市区近的地方，野菜早被人挖光了。

我则带着一个空玻璃瓶，瓶口系根绳子提在手上，想在河边抓点小鱼小蝌蚪，带回家养着玩。

唐家沱的江面很开阔、平静。水面映出了对岸的倒影。江水在这里静静地回旋，静静地蓄积力量，然后，拐了一个大弯，向下面的峡口奔涌而去。

岸边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青草，一簇一簇的小黄花点缀其间，星星点点地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点头好像要告诉你什么。远远的水湾里，一艘艘高高低低的船舶，停靠在一起。能看见电焊的闪光。不时还传来“叮叮当当”的钢板敲击声。

上船去之前，我妈抓紧时间采野菜，小半天就把背篼装得满满的。然后用旧报纸盖严实了。我姐不停地催促着。可我在抓小鱼小蝌蚪时，裤腿上，鞋子上不知在哪里粘上了一片污泥。我妈把我拉到河边，一面忙蘸着河水擦洗，一面嘟哝着：“看你一身！出门时才给你换干净了的！” 忙乱中，我的玻璃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打破了，刚抓的小鱼小蝌蚪，顿时撒了一地。

当我们一行人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停靠着大小船舶的水湾走去的时候，我还在惦记着那些小鱼小蝌蚪们，心痛了半天。

三

豋上了甲板，我的魂像一下子被大轮船勾去了。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了这么大的船。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柴油味儿。

我想去船头看看，被我妈制止了。她轻声叮嘱我，“等一会见到人了要叫人，要有礼貌”、“人家请你吃东西，要说谢谢”、“吃东西要注意吃相” 等等。我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四处观望。船上的一切都新奇、新鲜。

未婚姐夫杨哥哥，在船上迎接我们。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显得很精神。他接到我们后，就热情地领着我们，在船上四处参观。

这艘船，是一艘美国早年的登陆艇。我朝货舱望，好大，好宽敞！可能我们学校里的操场，也没有这么大吧？再看驾驶舱。舱体是白色的，高高地伫立在一侧。我仰头望着，心里满是神秘。

走到轮机舱门口，几个人正从机舱里钻出来。为首的一个，印象中瘦瘦的，被几个工作服上沾满油污的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在讲着什么，和我们一行人面对面碰上了。

杨哥哥对那个瘦瘦的人，显然很敬重。他上前叫了一声什么“总”后，就连忙向他介绍我们。那个瘦瘦的人，也很客气地向我们点头打招呼。听到我妈是说上海话的，他也笑容可掬地，改用上海话，和我妈聊了几句。

大人之间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在一旁探头探脑地朝机舱观望。机舱里管网密布，还有好多仪表，巨大的轮机，锃亮锃亮的，熠熠地闪着光。

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杨哥哥继续领我们，在船上四处观看。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刚才那个为首的瘦瘦的人，将来就是我的岳父；我妈和那个瘦瘦的人，用上海话拉了几句家常，她当然也想不到，这个人就是她未来的亲家。

四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碰巧，那么阴差阳错。
我岳母知道了这段往事后，笑了起来。对岳父说：“你还不知道，到船上来的客人里，还有你的小女婿儿呢！人家的妈妈去船上相女婿，你怎么也不仔细相相你的小女婿儿呢？”
老岳父搔搔额头，然后，摊开两手说：“那个时候，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多年前的清明时分，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映出了人世间寻常人的一段寻常往事。江水翻卷着浪花，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与江水一起渐行渐远的，是悠悠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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