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得以保全。
尿毒症晚期,遭遇新冠病毒来袭,他被迫出院,没有透析的支持,他该怎么熬过去……
1
李明骏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浑身酸痛无力,脑子却一刻不停息。
他不知道他剩余多少时日,应该不多了。就像一辆残破的车,在向终点无限靠近。
恐惧和期待交织。不被禁锢在病床上的人,是无法理解生不如死的痛苦。
算算日子,住院已经快20天了,人整整瘦了一大圈儿。手上的皮紧紧贴着骨头,血管如蚯蚓般地在皮下穿行,被针管扎过的地方一片片淤青。
年前,医生说等稳定一下,就可以回家过年。
可是,他觉得,医生又在表演善意的谎言。不然,今天大年初一了,药量一点也没减少,透析器还摆在旁边,时刻提醒着他就是一个尿毒症晚期病人。
这两年断断续续,住了七八次院,早就厌恶了医院墙壁和天花板的纯白;厌恶洁白的床单和医生护士的白衣,厌恶到处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
老伴说去下楼买些吃的,可是,人去了很久没回来。
窗外乌云翻滚着,天空像愤怒的大海。怕是要下雨了,天知道她有没有带伞。她最近总算一副魂不守舍心神恍惚的样子。
她毕竟63岁的人了,只比李明骏小两岁。
老了,都会糊涂吧。该不会是走错了,还是大过年的,包子铺没开张?
李明骏心里翻腾开了,焦躁地自言自语 :没开张就快点回来,我也不是非要吃那家的湘记汤包。老太婆就是死心眼,一辈子都是。
窗外的阳光真好,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扑在墙上,真适合做个手影戏。
他想起很多年前,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常常抱着她一边晒太阳,一边在墙上做手影,逗得她裂开小嘴巴笑啊笑。
可是,女儿到底是女儿,嫁了人就不常来家。再说,她在200百多里外的省城大医院工作,一年到头真的非常忙,老两口也能理解。不过,今年她恰逢年休假,倒是来了,前几天还能见到她来送饭,这两天又没了踪影。
胸闷,躁热 ,头似千斤重。
李明骏想开一点儿窗户透透气,就哆哆嗦嗦下了床,撑着椅子,扶着墙,晕晕乎乎地站在窗户边。
拉开半扇玻璃窗,他看到远处的街道一片寂静。而楼下却热闹非凡,几个大货车和公交车边,站着一群穿的很奇怪的人,像是宇航员。
“哎哟,叔啊,你怎么下床呢!”
李明骏正看得出神,不提防小护士跑进来,大呼小叫着,拉他上了床。
这个小护士圆圆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性格极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喜欢开玩笑。李明骏是这个病区的常客,一来二去,这儿的医生护士都混个脸熟。
不过,此时她像是换了个人,神色暗淡,语气里全是责备。
李明骏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一缕头发支棱在护士帽的下面,湿漉漉地贴在汗津津的脑门上。她皱着眉头,一脸疲惫和严肃。
“阿姨呢?快点收拾收拾东西,先出院了。我们医院临时被征用了,要接收新冠病毒患者。”
王萍萍说完,偷瞄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睛,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透析器材。
老伴抱着两包方便面进来,刚好听见王萍萍的话。她着急地问:“现在出院了?他这个病怎么办呢?嗯?”
“先开一些药维持,等一段时间吧。”王萍萍头也不敢回,拖着器材离开。
从敞开的门向外看,走廊上,护士们跑动的身影不断掠过。家属们紧绷着灰暗的脸色,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陆陆续续出来了,那些轻症患者摇摇晃晃跟在身后。
李明骏心里窃喜,早就盼望这出院,离开这个监狱似的牢笼。
于是对老伴说:“你给婷婷打个电话,让她开车来接我们。”
老伴愣了愣神,才慢吞吞地说:“算了,我们打车吧。她回自个的家了!”
难怪这两天不见人影,连电话都不打过来一个。
正一筹莫展,一个护士拿着药跑进来,说医院联系了爱心车队,等一下就会来送他们重症患者回家。
2
到家已经是上午10点,错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李明骏不饿,老伴也没胃口。老夫妻两个各自吃了几个饼干,就应付过去了。
伺候李明骏喝了药,老伴忙乎洒扫了一两个小时。临近中午,老伴匆匆去了超市,买了一棵大白菜和一袋砂糖橘回来,告诉他超市里东西被人抢光了。
午饭是一碗青菜瘦肉粥,这是李明骏好久没有吃过的美味。还是家里好,不用再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阳光洒满窗台的午后,李明骏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下午。
一觉醒来,天色昏暗,浑身透着舒爽,只是觉得口干舌燥。
四周很静,静得像深夜的荒野,让他心生恐慌。
李明骏喊了几声老伴儿,没人应声,只好摸索着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暖暖的光束下,李明骏看到了一张全家福的镜框。他拿过来,仔细端详着,嘴角慢慢浮上一层笑意。
照片上,他不过40岁上下,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一条暗红色斜纹领带,老伴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长裙,峨眉轻扫,眼睛熠熠有神,朱唇轻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们的中间站着15岁的女儿婷婷。
女儿像极了妈妈,五官立体。她穿粉色的连衣裙,高高扎起来的马尾辫,摆出一个剪刀手,笑逐颜开地看着镜头。
为什么会照了这张全家福呢?
是因为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
还是因为结婚18周年婚庆?
还是因为那时他因厂里技术创新一等奖获得奖金和提拔?记得他把一万元崭新的现金交给老婆,她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非拖着他上街去,给他买了700多元一套的雅戈尔西装,给自己和闺女买的衣服,还不到200元。
李明骏摩挲这镜框猜想,也许照片就是那天拍摄的吧。
那时真年轻啊!65岁的时候,看40岁是年轻的;40岁吧,觉得20岁真年轻。
岁月不饶人,一年年的时光噌噌地过去,只留下一具残破不堪的躯体。
李明骏正盯着照片出神,老伴推开门探进头来。他的眼神从照片上移开,映入眼帘的一个满面皱纹的脸和一只粗糙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思维还停留在那个披肩长发,面容圆润的照片里的她。
那一刻,李明骏目光呆滞,口水顺着嘴角滴在被子上。在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失去了对身体的自觉和控制。
“哎呀!老头子,你看看你脏的!”老伴急忙抽出一张餐巾纸给他擦了擦。
“你,你从哪里来的?”李明骏眼神迷茫地看着老伴,恍惚的心思还没从二十多年前的回忆里抽离。
“我从,从外面回来,就是出去走一走。”老伴结结巴巴地说着走过来,拿开他手里的镜框,扫了一眼,手便定格在空中。她不敢在对视照片里的自己,过往的岁月静好,对比当下的衰老不堪的容貌和忙碌疲累的日子,除了让她伤心难过,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把目光集中在丈夫和女儿的身上,那是她的全部世界和喜怒哀愁的因子。
良久,她感叹道:“老头子,你穿西装还真挺好!可惜,现在都老胳膊老腿老脸啦!等过段时间,让婷婷他们都来,再照一张全家福吧!”
李明骏并不理会老伴的絮叨,喃喃地说:“婷婷呢?一天到晚不见人影!”
“不是告诉你啦,回单位上班了!”
“哦,上班,上班后好!”李明骏若有所思点点头,“给我一杯水,好渴。”
3.
尿毒症患者不能自主小便,不能随心所欲地喝水。老伴接了小半杯水端进来,叮咛他:“小口,慢慢喝。”
“嗯”,李明骏回过神来,问道,“你刚才出去走走?医生不是说了嘛,新冠病毒传染性很强,别没事儿瞎转悠了!”
“我就去楼下透透气。”老伴说着,又转移了话题,“你晚饭想吃点啥?”
李明骏很想吃的,当然的菜市场西北角的那家烤鸭,还有汪家土制的豆腐,配上蒜黄,再来两杯五粮液,那可真是美味。
想吃也是妄想,现在菜市场都关门歇业了。再说,这几年因为尿毒症,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嘴巴里能淡出个鸟来,活着真没意思了。
老伴靠着门,还在等他回话,他兴味索然地说了一声“随便”,就靠着床板闭目养神。
老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的门,意外发现竟然还有两条鲫鱼,应该是年前女儿买的。那就炖个鲫鱼汤吧。
老伴紧缩着眉头,一边忙乎着,一边想着心事。
下午去看看在酒店隔离的闺女,门口的志愿者说啥都不愿让她进去。她含着泪跟给女儿打电话,结果得知女儿因症状严重,送到医院治疗。女儿的声音暗哑,鼻音和喘息都很重。因为马上就戴呼吸机,之后的电话是医生接听的,医生说不需要家属送饭探视,便挂断了。
老伴不敢告诉李明骏实情,这也是女儿的要求。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老伴偷偷掉着眼泪。
当初真不该答应她学医,不然,也不至于被感染。万一,治不好可咋办?可怜了两个外孙,可怜自己和老伴从此无依无靠了。
老伴坐在灶台前的矮凳子上,捶着麻木酸痛的左腿,望着正霍霍舔着锅底的火苗发呆。
她想,如果儿子若安不是在五岁上因为校车发生车祸死亡,现在也该有35岁,儿女成群了,何至于会晚年凄凉如此呢?这个家,太安静,太缺少欢声笑语了。她有时候很羡慕对面的邻居,虽然婆媳有矛盾,虽然小夫妻两拌嘴,但,那是生活的声音和味道。
而自家这边儿,活得无声无息。老李从退休那年,疾病就陆续找上门。少年夫妻老来伴,自己生生跟着苦熬,眼疾和痛风越发严重。几千元的退休金都撒给了医院。年轻时想着,等孩子成家了,老夫妻退休了,就去周游世界,现在想想,也就是做梦一场。
4.
五天后,没有透析的支持,李明骏双腿越发肿胀,轻轻一按,凹进去一个小坑。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皮肤的瘙痒,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疯狂啃食着每一块肌肤。他又抓又挠,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老伴没办法,只有在他睡熟的时候,就着手电筒的光,偷偷把他的指甲剪得光秃秃的。
毕竟,他熟睡的时候极少,大多时候,刚睡着一个小时不到,就从梦里醒了。
在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梦境里,他遇见了死去几十年的爹娘,他们还是旧时模样。好像,他往外出打工时,娘掂着小脚,扯着他的衣袖,塞给他几个煮鸡蛋。自己站着小路尽头回头看,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站在娘的身后盯着他。
爹娘在若安去世的一两年,相继离世。因为没有照顾好留守在家的孙子自责,更因为彻心彻肺的心疼。
李明骏何尝不是更自惭呢?那时他和老伴在事业的上升期,都一门心思想着奔个好前程,盼着挣了钱,买了房就把儿子接过来上小学。
唉,世事难料。李明骏不敢想起儿子若安,可是梦里那乖巧的小脸,张开双臂扑过来的小小身子,总让他止不住落泪。
摆脱了梦的纠缠,就像从一堆碎石爬出来似的,浑身疼痛乏力,一摸身上,一层湿冷的内衣,显然被虚汗浸透了。
李明骏深重的喘息和低声呻吟,总能把旁边和衣而眠的老伴惊醒。
老伴眯着惺忪的眼睛,服侍他换上干净的内衣后,给他拿来常吃的药,喂他服下。
过了一会儿,李明骏喘息声平息,才望着屋顶,慢吞吞地说梦给老伴听。
“夜里又梦见了我爹我娘,是不是他们想我了,让我过去陪他们呐?”
“哎,老头子,大早晨别说不吉利的话!”老伴撇撇嘴,生气地拍了一下床,“是你胡思乱想啦!”
李明骏不以为意,继续道:“病到这份上,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死,谁也逃不掉,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如果到了大限,你也不要想不开。我没什么,就是解脱了!倒是你啊,跟着我没有想到什么福气,受我拖累了!”
老伴别过脸去,抹抹眼泪,赌气地说:“别说废话了,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熬粥,天也就亮了。”
4
李明骏喝了几口粥,不到十分钟,便一阵干呕,对着垃圾桶吐了个翻江倒海。
老伴正在客厅吃着馒头,听到动静,慌里慌张跑过来时,李明骏正光着脚,曲着腿,坐在地板上,搂着垃圾桶,眼泪鼻涕混着呕吐物喷射出来。呕吐物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老伴儿看得也犯了恶心,捂着胸口跑卫生间里去狂吐。
过了一会儿,等缓过来劲儿,老伴赶紧回到卧室。李明骏一滩软泥似的,闭目靠着床帮坐着,面前扔了一堆卫生纸团。
老伴弓起身子,让他攀着她单薄的肩膀。
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起来,一声长吟躺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良久,土灰色的脸色才缓过来一丝生机。
老伴把窗户打开换了气,这才急忙把房间打扫了。回到餐厅,看到已经冰凉得粥,老伴儿胃空了,却没了半点食欲。只觉得身上有点冷,太阳穴处嚯嚯哒哒的跳疼。
决不能这时候生病,老伴加了件棉背心,正想去阳台洗李明骏换下的内衣,忽然传来敲门声,只得回转身去开门。
门口,老伴儿看见两个带着红袖章的人,口罩和眼罩把他们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您好!我们是社区的,这是我们的工作证。”稍微胖的那个人指着胸牌解释道,“你有个女儿在本地住院,你是密切接触者,需要集中隔离,希望您配合!”
老伴儿问:“怎么了?我一个星期前见到她,我们都带着口罩呢!”
“那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也没有发热,咳嗦,或者浑身没劲的感觉?”
“没有。”
“拿您出来一步,我测一下体温吧!”
老伴儿站在门槛上,另一个人掏出体温枪,对着她的额头,只听“滴”地一声,体温枪上显示37.3℃。
“这个体温稍微高了一点儿,如果家里有体温表,再测一遍,这样更准确一些。”
“那如果正常,就不要隔离了吧?我家老头子病在床上,没有人照顾不行,麻烦给个方便吧!”老伴儿哀求。
两个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胖点的那位说:“我们回去把情况汇报一下再说。您的电话留一个,方便联系!我们社区的电话,您也记着吧。没我们通知,不要离开房间。”
5.
两个工作人员离开后,李明骏见老伴儿把温度计揣进怀里,加上刚才听得稀里糊涂的,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刚才说什么接触者?”
老伴儿决计继续瞒着女儿的病,搪塞道:“我几天前买菜遇到一楼的孙阿婆,聊了几句话,她被查到得了新冠肺炎。”
李明骏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便被电视新闻里的信息吸引过去了。
老伴儿测的体温比体温枪上的高了一度,她心里有点慌,犹豫了半天,决定先不告诉社区人员,吃点退烧药顶一阵子。
偏偏家里地退烧药没有,老伴儿戴了口罩,去门口药店一大包小柴胡,午饭前的时候,身上轻松了许多,体温降到正常。
李明骏午饭吃了半碗面条,便说饱了。碗底的荷包蛋一筷子也没动。几天没有排小便,李明骏的双腿肿得发亮,脚像是充了气,拖鞋穿起来都费劲儿。从饭厅到卧室,累得呼呼喘气,浑身透着汗。
老伴儿服侍他躺下后,想着给社区打电话,看看能不能送他去医院透析。
不成想,社区倒先打电话过来了,一个女人自称社区人员的女人,问她今天买了退烧药,又问了很多问题,嘱咐她原地呆着,不要再出门。
老伴儿这才想起来,买药的时候要求必须留下姓名,电话和地址。
女人告诉她,马上联系工作人员,带她去做个检查。
果然,二十分钟左右,上午来过的那个胖大个子全副武装地又来了,这次,很生气地把她训斥一顿:“老太太,不是告诉你要打电话汇报体温,不要出门了吗?万一你是那个病,得传染多少人?隐瞒病情,就是害人害己,危害社会!”
老伴儿被这携枪带棒的训诫气坏了,反驳道:“你太夸大其词了吧?我就是普通感冒!我怎么会是那个病呢?我不能生病,我得好好的,我家里还有重病人要照顾!求求你们先别管我,先救救我家老头子吧,他已经一个星期没透析了!求求你们,行行好吧!”
她由先前的高亢激愤,进而转变成低声哀求。
胖大个子一声叹息,整理了自己的口罩和眼罩,用戴着手套的手,拎起酒精喷壶,说道:“我先进去消毒,再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各个房间充斥着酒精的味道。
李明骏脸色蜡黄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呛啦!不用到处喷。”
胖大个子说:“病毒怕酒精,也是为了大家好,这酒精贵着呢,有人想要还没有地方买呢!”
老伴儿说:“你们社区认识上边的人多,能不能给找个医院,能把老头子给收治了?”
“估计难,现在所有科室都停了,只收新冠肺炎!”
老伴急了,问:“你是说,只要他得上新冠肺炎才能治?”
“是的。得肺炎可不是更雪上加霜?特别是你们这个岁数,加上有基础病,就更危险了!你发烧了,马上去做了核酸试剂,等一下我们的人就来带你去。”
李明骏听了二人的对话,心一直往下沉,像是揣了一块巨石,坠着他往深渊里拖,窒息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5.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到了五点,老伴儿还没有回来,李明骏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新闻里,一遍遍播放着新冠病毒的坏消息,每天上千人感染,医院里看病的发热病人排到马路上,全省每天有上百人失去性命。
死,李明骏不怕,他怕老伴感染,更怕死在老伴儿之后,被孤零零地熬过最后的时光。
画面一转,一个老太太被从河边打捞上来,据说,她怀疑自己感染了病毒,会传染给家人,夜半三更离家跳河自尽。
李明骏看了,愧疚感从心底升起来。最该死的人是自己,这些年,老伴儿陪自己东奔西走去治病,也掏空了多年积蓄,要不是靠着退休金和医疗保险,日子早就没法过下去。
窗外不时响起来救护车的呼啸声。李明骏拖着涨疼的腿下了床,扒着飘窗上往下看。路上空旷,不见一个人,只有北风扫过光秃秃的树枝。往常这时候是下班的高峰期,门前的马路往往堵上一个小时才能畅通。
对面出来一个女人训斥孩子的咆哮声和孩子压低的哭泣声。
对于孩子来说 ,这个年过滴真憋屈,闹腾一些有情可原,这女人嗓门真够亮,脾气够大。
李明骏一边想一边按摩着膝盖。关节疼痛好像最近再加剧,止痛药好像失去了作用。多活一天,多受一份罪。
活着的意义,难倒就是多吃一片药,多吃一顿饭?今天与昨天,没什么不同;明天与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除了身体被疾病胁迫着,走向残破和腐朽。
门“吱呀”响了一下,又“嘭”地关上,过了几分钟,拖鞋在地上“嚓嚓”声,朝这边儿走来。
李明骏知道是老伴儿回来了。
“你饿了没有?我现在得先洗澡再做饭。”老伴儿站门口,带着口罩和帽舌覆盖住脸的遮阳帽,看不清表情,“医院人好多,我怕病毒跟回来。”
“不饿,你不用管我。”李明骏朝她挥挥手,便回道床上躺着。
过了一个小时,老伴又站着卧室门口,换了一身衣服,顶着个没有底儿的塑料油桶,罩住头部,又换了蓝色的口罩。
李明骏乍见之下,惊得眼球圆瞪:“咦,你这是唱地哪一出戏?”
“这样安全,我怕传染你!”老伴儿站门外说。
“怎么?你是那个新冠病毒感染?”李明骏心一缩,不由得攥紧拳头。
“结果还没出来,万一是,传染给你,不是要命没吗?社区说,明天让我去酒店隔离,你怎么办?你可能也需要去隔离,他们说的,再不去隔离,这栋楼的邻居们都有意见了,要投诉他们。”
李明骏胸部突然很疼,他用手按住,咳了两声,喘着气说:“我不去!哪儿都不去!我在自己家防碍谁啦?反正没几天活头了!谁怕谁!”
老伴儿知道他倔脾气又上来了,不敢呛着他,换了话题说:“你现在想吃点啥?”
“不吃!天天问吃啥,你烦不烦呐!”
老伴被他的话惹得恼火,加上在医院折腾了一下午,早憋着一肚子怒气。然而,面对一个这样可怜的病人,她抿了抿嘴,只能继续忍下去,回到厨房,和搅了一碗面粉,做了手擀面,那是老两口都喜欢吃的。
饭后,老伴儿把药和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退到门口,说晚上在隔壁房间睡。
这些年因为照顾病人,老伴总睡不好。单独睡了一夜,老伴儿睡得很踏实。
凌晨1点,李明骏翻来覆去睡不着,疼痛和恶梦轮番折磨着他。他的身体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火,最后一滴油已经耗尽。与其挣扎着活下去,给自己带来痛苦,给他人带来麻烦,还让左邻右舍嫌弃,还不如痛痛快快的了却。
他呻吟着,坐起身,用了半个小时,才把自己穿整齐。下了床,他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灰色的羊绒大衣,那是他最钟爱的,平时舍不得穿,一直挂在衣柜里,用塑料袋套着。
他穿上大衣,带上帽子,把手机和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他记得,出院之后,银行卡里还有6000多元,密码是老伴的生日,她知道的。
他这些年,他无数次想着自杀,也放弃了多次思想上的“预演”,总是不够坚决,这一次,他不想当逃兵。
逃生,没有意义。
他坐在飘窗上,静默了一刻钟,推开窗户,一股冷风,携带着点点细雨涌进来。他大口呼吸着凛冽的空气,忽然感觉腹部紧缩,一阵尿急的感觉。已经好几天没有排便了,万一跳下去,大小便失禁,也太丢脸了。
腿颤抖着,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很久,并没有结果。也许是心理作用作怪,他很懊恼的想,难道还是贪生怕死吗?
起身,哆嗦着穿好衣服,李明骏又挪回到卧室的飘窗上坐下。两排街灯昏黄,隐在树枝的暗影里,街道一如白天那样安静。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02:22。
2和0,真是他码滴不吉利的数字!比如,这个该死的新冠病毒,就是跟着2020年一起过了来的。
李明骏带着厌恶和痛恨,收上来双腿,半跪在飘窗上,蜷起一条腿,弓着腰,跨过低矮的玻璃窗,踩在窗外窄窄的石条上。
细雨疾风,密集地落在他的脸上,颤巍巍的腿上。
一楼暖红黄色的灯影下,他仿佛又回到梦境里,看见娘在楼下冲着他慈祥的笑着。爹带着若安在草地上玩,两人一起回头看向他。
李明骏布满老年斑和密集的针孔的双手,松开了窗台。风在耳边呼呼往上吹着,他枯瘦修长的身体在空中盘旋着而下,离那团温暖的光越来越近了。
“嘭”!他落在草地,鼻翼充满春草的芳香和润甜。很像小时候在山坡上放牛,累了,眯起眼躺在青青的草地上,草香和野花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轻轻盘旋在心头。
灵魂轻飘飘的飞起,那是从来没有的轻松惬意,像一片雪花,在随风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