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那些事儿

母亲在我这个年纪发现的毛病,一直攒到现在才去治疗。

对于她能去寻医问药这件事,我其实是非常兴奋的,毕竟她一贯的作风就是忍和拖,一是怕麻烦家人,二是怕检查结果接受不了(也是大多数淳良的父母的做法)……还好,她除了肥胖和年轻时就有的这个毛病以外,其他指标均良好,毕竟年轻时也算运动员出身,每年都要参加越野赛,还跑过马拉松。

对于母亲住院治疗这件事,从起初只是单纯的担心病情,到后来的每一项检查,到手术再到恢复,有些事和我想象的一样,有些事则远超我的预想。但今天想记录的,还是我在病房里当陪护的感受。

母亲的病房一共三个病人,为等这个床位我们等了八天才排到。我们进去的第一天,右手边的老大爷就热情的打招呼(虽然他当时刚手术完两小时),向母亲介绍到这个床位之前的病人从入院到出院仅六天,告诉母亲来这里治疗的都是小病,别担心。左手边的老太太有点无精打采,脸色蜡黄的倚着枕头勉强的打了个招呼。

母亲是住进去的第三天进行手术的,手术前的这一天半里,凭着她乐观的性格,硬生生把病房变成了郭德纲小剧场。手术完的大爷也不像刚手术完,说话中气十足,睡眠极少,所以在术前的一天半里,主要就是听母亲和这位大爷互相谈天说地,吹牛互捧。让我着急的其实是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九点护士做完了灌肠,交代了禁食禁水以后,她还是那么有力气的跟大爷在互侃。对于她身体的真实情况和手术的风险,我肯定是不会告诉她的,所以,那个晚上我很紧张,几乎睡不着。但是主角却刹不住闸一样,还在天南海北的吹牛逼,九点半,九点五十……我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忍心打断,只好微信跟家人说,让家人打电话暗示她该睡觉了,明天七点得进麻醉室的……虽然几乎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没合眼,但看着母亲恢复良好,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手术当天母亲是没有什么力气说话的,第二天上午也有点虚弱,下午就恢复了郭德纲小剧场的情景……这几天以来,左手边的老太太也时不时的参与谈话,加之母亲的病床在中间,所以她是最忙的,一会陪大爷聊,一会陪大娘聊,大爷大娘都有点耳背,母亲还得当翻译官,有时候和一边聊的嗨了,另一边会叫过去……像不像小孩子交朋友那种呢,有点意思。让老太太敞开心扉是因为一件小事,术后第二天夜里,母亲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但肯定还有疼痛的感觉,所以夜里睡的并不踏实。老太太半夜高烧到39度5,开始胡言乱语,母亲马上叫醒陪床的护工,值班护士和医生都喊来了,马上输液治疗,算是捡回一条命吧。老太太之前在别的医院治疗失败,严重感染住进来的,而且话里话外总是透漏着视死如归的豁达感,可能确实很严重,因为迟迟不能手术。

前面的铺垫有点长略显啰嗦了,下面就是我想说的重点了。病房这三个病号,老大爷是两个儿子,一个就是这个医院的心内科的主治大夫,一个在北京当程序猿。老太太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女儿处在升职关键期。所以,陪母亲住院这一周以来,子女作为陪护的,就我自己而已。这个时候我反而感叹自己是个没本事的孩子,没有要职在身,没有非我不可的工作(其实我也多有点忙,但是能推的都推掉了,甚至一周前就打了招呼,不管单位领导还是外面需要一起干活的朋友)。

因为疫情的原因,现在的医院都是一床一陪护,非常严格。所以,老大爷的陪护就是他七十岁的老伴儿,老太太的陪护是女儿给找的护工,我们都有唯一的手环,上面有病人信息和我们的信息,严格的门禁护士是会挨个核对信息的,出入非常困难。唯一的空子就是打饭的时候,餐车需要进来,大门会打开,没那么严格。能混进来,但不一定出的去,或者被护士教训一顿才能出去。

在这一周内,我见过老大爷大儿子两次,都是晚上十点半以后,过来聊一会儿就走了。作为主治大夫且妻子没有上班同时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我多少可以理解他不舍得休息的感觉,毕竟职场焦虑和家庭责任感都是大同小异的。老太太的儿子在国外,听她接到过孙子的越洋电话。女儿也来探视过两次,老太太每次都对女儿夸奖护工如何如何好,让她放心。其实那个护工并非如此,不认识温度计,不识字,好多基本的生活操作都有困难,看护也不太用心,方方面面……于是,在这一周里,我得到的好评越来越多,我照顾的是自己的母亲,尽心尽力,随着老太太对我的夸奖越来越多,我忽然想到了我可以从事的第二职业,陪护陪聊或者保姆……毕竟我本来就喜欢做家务和做饭这件事,如果有报酬的话,更用心的话,应该也会收获不少。

老太太家族很旺,从她公公黄埔军校毕业进入本市要职单位开始,家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几乎囊括了本市各个部门的官员,家里女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美貌。经过这几天老太太跟母亲的诉说我突然明白了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真爱。提取老太太讲的八辈祖宗到现在的事情,我突然发现,家族旺的前提是婚姻美满,婚姻美满的前提是双方情投意合,不掺杂质的那种。老太太和她老伴儿身份其实挺悬殊,但是老太太美貌且独立能干,没有文化的她被家世显赫且上过大学的老伴儿追求好一阵子,双方家里呢,无疑的都是反对,但她老伴儿很坚定……最后才抱得美人归。老太太说到动情处会激动的落泪,说她老伴儿去世前宠的她什么也不会做,连女儿每天上学的头发都是爸爸来梳。有次女儿调皮的在爸爸脸上画了两个小娃娃,当领导的他就顶着花脸去上班了,司机看到也不敢问……老太太讲这些的时候,虽然母亲很疲惫很想睡,但是真的不忍打断她,因为她说的那些幸福,真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我们都没经历过,不只是母亲想听听这人间爱情,我也想听。

老太太和她老伴儿,她的子女,包括她的家人、后代,基本都是爱情的亲历者。她告诉母亲,我们家的男人找对象,只看一条,就是漂亮,其它都可以改造。是啊,动物界的求偶心理一向都是被外表吸引,展开进攻。人作为生物当然也不例外,不得不说,老太太家族的这条找对象定律,真正的是回归到人性(动物)本性了,接近本性的欲望真实又坦诚,也可以带来无穷的驱动力。换句话说,在本性或本能驱动下做的选择和决定,稳定系数可能更高吧。回看现在那些喊着孤独终老的年轻人或中年人,都说真爱难求,是不是他们自己设定了太多的门槛呢?或者说他们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和内心呢?对于人生中重要的东西,不妨多一些赤诚之心吧。

巧合的是,上周老舅过八十大寿,见到了离异很多年经商很成功最后进军房地产的表姑,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家里唯一的商界女强人,更巧合的是,在这之前,醉酒的舅舅(和表姑是同学)跟我说,你姑这么多年可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说因为我奶奶(她姑姑)反对而拆散的那个初恋,对表姑一直念念不忘,但是妻子不肯离婚,甚至默许了他和表姑之间的事情,所以,离婚后的每一天,其实表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记得当时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舅舅醉意朦胧的跟我们说:“人家是真爱,真爱,我这俩同学是真爱……”第一时间听到五十多岁的人说出真爱这两个字非常想笑,后来一想,确实要到这个年龄,才能证明是不是真爱。就像老太太回忆起她老伴儿那种幸福和惋惜,哭的伤心,骂的干脆,哭闹中都是不舍。老太太这个富庶的官员家族就全是正能量吗?当然不是,糟心事也是桩桩件件,甚至离经叛道那种。所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是真的,但人类的悲欢无处不在也是真的,且基本遵从能量守恒定律。老太太诉说了几天后,对母亲说,她已经七十岁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去世了,一个去外地看孙子了,已经很久没人听她说这么多话了,所以,留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想着日后可以再联系。看,人类的孤独是相通的吧,即使老太太子女很有成就很体面,甚至在热门的旅游城市有一座酒店在经营……她的孤独是住在二百平的豪宅里无人可说的孤独,是生病住院时用着不顺心的护工还要假装很舒心的自欺欺人。

对比老太太,可能老大爷是个男人,加之他老伴儿也不爱说话,并没有老太太这么情绪起伏的时候。但是老大爷真的爱唠嗑,也很质朴,一个人在老家种植着六亩果园,现在留在农村的人少,人也懒,所以基本雇不到帮手,都是他自己在照顾整个果园,全年无休的那种吧。老大爷也跟我感叹,说,好像他忙活一年卖苹果的钱只相当于他干程序猿的二儿子的一个月的收入,我笑着跟他解释,有可能。孩子们到底收入多少,老大爷并不知道,跟我交流的过程中会聊聊两个儿子的工作,猜测一下大概的收入。比起老大爷来,我更佩服的是他老伴儿,七十岁有多种基础疾病的人,能从早到晚陪护,就很了不起。说实话,病房那种环境,那种空气,加上日夜并不分明,想休息好很难的。我有时想,他老伴儿也许跟我一样,对于需要自己的亲人,除了自己可能无人可靠,起码在疫情一床一陪护的情况下,我们都是最放心的第一候选人。有时候看着他老伴儿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折叠床上的样子,我甚至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可能不会让母亲这么辛苦的,也只是可能。

医院可能是见证最多人情冷暖的地方,大到医疗环境,小到医保体系,动到医患纠纷,静到潜在规则……所以,鲁迅、毕淑敏、郁达夫、郭沫若、余华、冯唐等这些学医出身的好作家并不在少数。说真的,如果我们这个走下坡路的行业抛弃了我,我真正想混饭的行当一定是和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息息相关的那种。我早已厌倦了这个看不到前路,多的是倚老卖老,重形式轻内容的行业了。

最后,说两个手术的细节吧。

那所医院二十个手术室,也就是可以同时进行二十台手术。跟母亲一个时段手术的、排队等候的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当时紧张的打不开手术帽,母亲看了半分钟,替他打开戴上了帽子,安慰了一下小男孩,他紧张的不敢抬头低声的说了句谢谢。术后,在留观室的护士拼命让母亲睁开眼,母亲感觉实在睁不开,护士就一句接一句的提醒到:你必须睁开眼,不能让你的家人担心,知道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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