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长篇连载
24.少年的苦恼
回到魂舍,一想到明儿还得开自己的庭,便很快忘掉了徐志摩的质询场面,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事虽然是很令人津津有味的话题,毕竟那是快一个世纪的旧闻。喜欢看花边,听畸恋,奇恋,超大胆的恋就赶紧回人间,那边甭说恋,就是今天结婚明天离,一个男人当夜赶仨俩女人的场子都没人惊诧。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琢磨着怎么快点质询过关,快点还阳的事吧。
按顺序说我的童年实在是太过平淡,除了好悬没掉水缸淹死,上一年级虽然晚三个多月,也很快补齐课程还弄个班长的官当,一晃的功夫便进了二年级。也从原来的爸爸公司子弟小学转到离家又近一点的化工子弟小学,那可是个大学校,当时一个年级就十多个班,学校还是带帽的有初中部,只不过一年级时的顺风顺水可没了。
那是刚开学第四天,课本还没发下来,课堂上老师带着念课文,不知哪位少爷发了很响的一个怪声,引得大伙一笑,老师让发怪声者站起来,结果四五十人没一个人承认,说不上是咋地了,我从长相说即不高也不矮,面相上说不上好看,可也即不傻也不凶,就是说没有半点抓人眼球的地,但那老师却认定就是我发的!
天哪,根本不是我啊!好歹也是当多半年班长的,怎么会是我呢。但那老师一口咬定就是我,而且让我站起来一直到下课,然后让我到讲台前立正,没等站稳她就用力一搡,我便往后踉跄着倒在课桌底下,妈呀!这是干嘛啊!
可把我吓懵了,从一年级上学以后一直都是老师表扬的对象,咱哪见过这阵势,心想老师可不都是和蔼可亲的啊,还有这么凶的!可也是,人家别的老师都那么漂亮,这老师可倒好,一脸黑点子,长大以后才晓得那叫青春豆,声音和大男人似的,轻声说话都赶上别人吼一样。放学回家也没敢当妈妈说(那会爸爸己到本溪去工作了,长大才知道在公司因为比他技术差的都涨到五级工,而他因为上中农却只能待在四级工,便在一个老乡的撺掇下赌气到本溪的一个区办工程队挣六级工去了,原公司十四年的工令就此丢掉了),晚上到一个叫李贵圈的家里去玩,那老兄比我大三岁,他的弟弟叫老闷,和我同岁,哥俩都没上学,家里开小人书租书摊。早饭后他病歪歪的爸爸和他哥俩用推车把四大箱子小人书推到路边,然后哥俩一本挨一本摆好,十多个白茬木质小板凳,有来看书的便递给人家一个,厚的二分一本,薄的一分一本,连环的,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一套十多本都看了还有优惠。因为他妈妈去世了,爸爸长年有病没工作,租书的收入便是全家的生活来源,我就是常上他家租读小人书和他哥俩好上的。
白天课堂上可怕的遭遇回家没敢对娘讲,倒对李贵圈哥哥告诉了,他给我分析说那就是老师看不上你,往后也别想得好了。这可让我迷茫了,我也没犯错啊,这学可咋上啊!
还是大几岁的人有点辙,他对我说那就别上学了,没看老闷我俩都没上学,这老多小人书哪本叫啥名咱都知道,反正你也爱看小人书,就天天这看来,不要钱,每天晌午我回家做饭的时候你就给老闷儿做伴,帮着看摊。我一听觉得也只能这样做了,一来省得见那个凶老师了,二来还白看这多小人书,那李仁兄还给我支招每天到上学点背上书包,带上午饭就到他那去,到下学点背上书包一回家。有的时候他就让老闷我俩看摊,他去捡点废铁,酒瓶子啥的卖个块八角的,我仨就提前收摊去看场电影。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学期不觉不由的就快过去了,他家几百本小人书让我看个臭够,当时识的几个字只能把内容看个大概齐,也练就了顺着意思往下捋就能明白个七大八的本事,(这方法在六七十年后的今天有时还用得着呢),可倒好,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是提起四大名著,春秋战国,民国乱杀乱砍,抗战,内战这些事我都能囫囵半片的接上几句下巴车,唬得有些人说:别看那小子不大,会讲三国呢!
可是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了,被妈妈知道了逃学的事,她老人家(其实她当时也才三十)在电影院门口堵住了我,妈妈的愤怒只消看到她一只手扯着我的嘴巴,大约一公里的路程一直拎到家里才撒手,那可是亲妈啊!就知道她怒到啥程度了。那是我长到八岁第一次挨她的揍,进到屋里便喝令我跪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过当时自己的词汇中还没有一片空白这词,后来写作文时记叙这件事我用的是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四个字),一直跪到小半夜,流着泪听着妈妈一边哭一边的数落,后来对门王大妈好说歹说才使得我被允许上炕,一会就眯楞着了。要不老伴后来知道了这事,说我没心没肺是自幼就有的。我倒认为那是我心大,和陈独秀似的,在上海挨特务抓捕,被连夜押往南京的火车上一路大睡,鼾声如雷,哪管明天是杀头还是掉脑袋!
第二天妈妈便去找了学校,质问他们孩子半年没上学为什么不做一回家访,如果孩子这期间出了事,比如说偷了东西,犯了法,或是被人打坏了,应是谁的责任?一开始搡我的那个老师还狡辩说以为我转学了,这个说法根本难以成立,哪个孩子转学不得办转学手续不是。
幸好那年全校逃学的有一百六十多人(据说是岐视外单位子弟所致),最后学校给出的办法是对这伙人法外开恩,允许他们在寒假后开学补考,如成绩合格便跟班走,不合格就溜到一年级。
这下倒好,妈妈便给俺立下一条铁规——一天不许离屋,上厕所撒尿限五分钟拉屎十分钟,自己学习,开学考试及格接着念,不及格就把我送回老家放羊去,而且说老家山上的狼特喜欢吃小孩的肉,鲜嫩,能连骨头一块嚼烂了。
不用说,我可不想被狼吃了,那得多疼啊!我还想长大当岳飞,董存端,黄继光呢。不过小孩拉屎用不十分钟,用余下的时间我还偷着和别人玩弹玻璃球,总共嬴了好几十个,回家藏到爸爸的一双鞋子里,不巧被妈妈一次收拾屋子时发现了,又遭受一场严历审问,当知道我是用拉屎的剩余时间䇔的,立马拉屎时间被削去了四分钟。
说实话我挺长脸的,开学补考语文考六十多分,数学考九十多呢,而且家里随后搬往本溪,入了那里的民生小学。
也怪,不到一个月我便得了一道杠当小队长,不到一学期又升为两道杠当了中队长,每次测验都是100分。
啊哈!嗓子好干!当我说到这里刚想要口水喝,质询席上的罗某发话了:
”我说钱希雨,小孩子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有完没完了?虽然这里没有时间就是金钱的说法,也没有时间就是生命的概念,但你不怕我们,还有旁听席上稀稀拉拉的诸位发烦啊!”
”话不能这么说,钱希雨讲的童年还不至于让我们产生瞌睡,讲吧,讲你的。”丁领导向我摆手示意说。
我端起水怀,装模作样的呷了一口,把眼睛斜厄着白了那面罗一下,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就又接着说开了。
可以说在本溪读那一年书的时光,简直是我六年半学历生涯中最快乐的日子,尽管那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著名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喝稀粥面糊把碗㖭得比洗得还干净,但学习好,当中队长,受老师喜欢(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瘦弱文雅的女士,十分和蔼可亲),同学们尊敬,放学后不是到文化宫听报告,就是到市少儿合唱团去唱歌,如果不是挨爸爸一回踢,那一年简直太完美了。
挨踢,本不是啥光彩的事,但为着表现诚实,囧事尬事也得说不是。说到这我冲几位将决定我地府居住时长的质询官们吐了一下舌头。看他们没啥不耐烦的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
那是1961年的国庆节前夕,国家给每人二斤精白粉,凭供应证让居委会盖章后上大百货去买,那时刚有二妹妹,全家五口人十斤的量,那可是一笔重要进项呢。去居委会盖过章回来的路上,恰好几个同学过来,咱不贪玩么,就和人家玩上了,等到回家以后才想起自己是盖章去了,供应本却不见了。
爸爸听说丢了供应本,十斤金贵的精白粉说没就没了,那还了得,不由分说一脚把我踢倒在地,又翻过来掉过去的踢了两个来回。(各位,不是本人不为老子讳,客观的讲我老爸和卡夫卡他爹有的一拼,舔犊之情真不太深)
还好第二天妈妈料定捡着供应本的人一定上大百货领那十斤精白粉去,便早早到收款处当收款员说明情况,特别讲了我挨踢的惨状,请她帮忙看到钱明涛名字的供应本一定给留下,然后她就在一边等,果其不然,一个据妈妈说长得很俊的女人递上的本子被收款员给截下,排队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她批评够嗆,然后低眉顺眼的溜走了。我虽然挨一顿好踢,好歹没误了吃精白粉馒头。哎,那可是地道的美歺啊!
也许是那顿暴踢踢光了我的好运,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后一年,城市大下马,爸爸的区工程队没活干,解散了,全家下放到锦州南郊后西山子村。
到那以后上的是一个叫大围子的小学,还是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三道杠大队长,但别的和在本溪比那就是天上地下了。
首先是一口气半年没吃到过粮食,上顿下顿一码土豆。土豆丝,土豆片,煮着吃,熬着吃,炒着吃,弄得六十年过去,到现在一见土豆做的菜,哪怕出自名厨之手,咋也不想伸一筷子。
再就是爸妈全得出工挣工分,家里没柴烧,我下学后还得上山整柴火去。那地方不讲割柴,全是用镐刨荆棘疙瘩。
想象一下,十岁的孩子,虽然是男孩,但个头太矮,一个肩头扛镐头,一个肩头扛扁担绳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同伴(一个同姓认做本家的二哥,从不欺负我,别人家比我大的就没准了),一捆柴没有狗脖子粗,我得趴那胸挨着地,才能把肩伸到扁担下,二里地的路得歇四五次才能到家,有哥有姐的有人去接,我这老大出身只能自己一挑到家。记得只有一次爸爸收工早了去接我一回,他把二哥我俩的柴担放一个肩上担着,可见柴担之小。但本来能轻快点该高兴才是,可爸爸的一句话却把我说哭了:
可别遇见老鸦!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点柴太少了,还不够老鸦絮窝呢!
这可是啥爸呢,但凡有点爱子之心,看到十岁的儿子累成那样,咋也得心疼点不是,咱爸可倒好,倒觉得刨得柴太少!
再后来在那里实在很难生活下去,全家就只好回了老家营盘村。
说到这我看到丁领导的表情好象要开口,便赶忙打住了自己的话头,只听她说道:
”钱希雨,你这童年的经历虽然平淡无奇,但对后来,或者说是现在的少年儿童们应当多少有点教育意义,至少也能让他们知道当年你们那代穿破衣烂衫,吃稀粥乱饭,考大学录取率最少也是十取一那么难都没人叫苦,(是的,当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非常幸福的新一代呢),现在他们都被爹娘当祖宗似的供着,更应当好好学习,爭取长大当社会的栋梁,而不是当烧火棍子了。好吧,今天你就供述到这,明儿你还暂停,我们还得见空处理陈年积案。”
”领导,是哪朝哪代哪位的?”我紧接问,好奇心一冒上来,忘了自己还不定啥时候能通关呢。
”怎么?旁听的兴头挺大?”朱同志说。
”有点。”我说。
”明天一早看公告板。”姬女士瞥了我一眼说。那意思一定是:这没心没肺的货!
得,没费劲,地府三天混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