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洇开一小片蓝。林薇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指甲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泛着冷白,离那句"算了"只有半厘米的距离。对话框停留在昨天下午四点二十一分,他发完这两个字后,聊天界面就像被冻住的湖面,连输入法的联想词都透着股死寂。
她翻上去看,去年深秋的照片还在。梧桐叶落满他的肩头,他举着手机自拍,她半个脑袋凑过去,下巴磕在他胳膊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下面是他的消息:"下周带你去吃那家新开的火锅,听说毛肚比脸还大。"林薇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泪砸在屏幕上,把那行字泡得发涨。
后来她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是盯着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月光,数到第七十八只羊时,眼皮突然坠得像灌了铅。再次睁开眼时,闹钟已经响过三轮,阳光把窗帘照得透亮,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该死。"她坐起来,脑子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坐在桌前列今日清单,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急——红色是见客户的合同,蓝色是要交的报表,黑色是给妈妈打电话的提醒。可今天她坐在床边发了十分钟呆,直到窗外的鸟鸣变得嘈杂,才猛地跳起来抓外套。
浅灰色的西装裙挂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是上周特意买的。挺括的面料,收腰的剪裁,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干练又镇定,完全看不出熬夜的憔悴。林薇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指尖划过锁骨处的纽扣,突然想起陈默第一次见她穿西装的样子。
"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当时笑得弯腰,伸手替她把歪了的领带系好,指腹蹭过她的喉结,"还是穿裙子好看,你穿白裙子那天..."
"别想了。"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镜子里晃过的人影摁下去。玄关的钥匙串被带倒在地上,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弯腰去捡时,那个银色的宇航员挂件滚到脚边,头盔上的反光刺得她眼睛发酸。
去年生日他送的,说:"你就像星星,得有宇航员陪着。"林薇蹲在地上,手指摩挲着宇航员的头盔,冰凉的金属硌得指腹发麻。现在星星还在,宇航员要开着飞船跑了。
等她抓起包冲出单元门时,小区门口的包子铺已经排起了队。蒸笼里冒出来的白气裹着肉香,卖包子的阿姨正用长柄勺敲着铝锅,"刚出笼的肉包,热乎嘞!"林薇跑过队伍时,闻到空气里飘着的豆浆香,突然想起以前陈默总在楼下等她,手里拎着两杯甜豆浆,吸管已经插好了。
电梯在十楼停下时,她正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客户发来的消息,问合同副本带了没,她刚敲了个"带"字,胳膊突然被人肘弯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匆匆道歉,闪身出了电梯。
林薇的手一抖,咖啡杯彻底倾斜。热拿铁顺着杯壁往下淌,褐色的液体像条小蛇,钻进她的指缝,然后"啪嗒"一声,半杯咖啡全泼在了浅灰色的西装裙上。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慢了。深褐色的污渍在布料上慢慢晕开,边缘带着点浅黄,像块被人踩脏的补丁。林薇盯着那片污渍,后槽牙咬得发酸,脑子里炸开一串噼啪作响的烟花——客户九点的约谈,穿成这样去见人,怕不是要被当成街头卖保险的;这条裙子三百八买的,才穿第三次;刚才出门时没看表,现在回家换衣服,铁定要迟到...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林薇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去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慌乱的"噔噔"声。小区门口的保安大叔探出头看她,她摆摆手,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跑过花坛时,裙摆扫过月季花丛,带起几片花瓣。
钥匙插进锁孔时,她的手还在抖。打开衣柜翻替换的衣服,目光突然被角落里的白裙子勾住了。雪纺料子,裙摆绣着细碎的铃兰,是去年生日给自己买的。当时试穿时,陈默坐在沙发上笑:"太仙了,日常穿像要去参加婚礼。"她听了就把裙子塞进衣柜深处,标签都没拆。
林薇盯着它看了三秒,突然笑出声。都已经这么糟了,还在乎什么"日常不日常"?
换裙子时,雪纺料蹭过手臂,轻飘飘的像云朵。她站在镜子前,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裙摆的铃兰上,金线绣的花瓣闪着细碎的光。林薇对着镜子转了半圈,裙摆扫过脚踝,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她忽然想起大学时,第一次穿白裙子去见陈默,他在图书馆门口等她,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他说:"你今天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楼下卖包子的阿姨正用抹布擦桌子,看见林薇出来,直起腰笑:"姑娘今天穿得真俊,这裙子上的花像活的似的!"
"谢谢阿姨。"林薇摸了摸裙摆,心里那团皱巴巴的纸好像被熨平了一角。
走到公司楼下才发现,工牌没带。早上慌着换裙子,随手把它扔在了玄关的挂钩上,和那个宇航员挂件缠在一起。保安室的老张头探出头,认出她来,挥挥手:"小林啊,进去吧进去吧,登记一下就行。"
林薇趴在前台的登记本上写字,笔尖在纸上划拉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忽然想起上周陈默来接她下班,也是在这里,老张头笑着打趣:"小两口又要去约会啊?"当时他还把她的工牌别在自己衬衫上,说"这样就能光明正大蹭吃蹭喝了"。
"姑娘,字写错了。"老张头的声音把她拽回来,她才发现把"林薇"写成了"林微",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哭丧的尾巴。
坐到工位上时,后背已经沁出薄汗。她刚点开电脑,微信就跳出来一条消息,是房东王姐:"薇薇,这个月房租该交啦,记得尽快哈。"
林薇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动。去年签租房合同时,陈默还在旁边开玩笑:"等明年我们就攒够首付了,到时候让王姐来喝乔迁酒。"她当时捶了他一下,脸却红到了耳根。现在对话框里,他的头像已经暗了三天,像颗熄灭的星星。
点开银行APP,输密码时手一直在抖。数字键按得噼里啪啦响,输到第三次才提示"转账成功"。退出来时,桌面突然弹出个文件保存提示,她脑子里还在想"他怎么能说走就走",手指一歪,点了"否"。
"嗡"的一声,那个标着"合同最终版"的文件夹,像被吞进了黑洞,瞬间从桌面上消失了。
林薇盯着空荡荡的桌面,突然把鼠标拍在桌上。塑料鼠标撞在键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旁边工位的小雅探过头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赶紧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脸,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失恋已经够难受了,为什么连房租、文件、工牌这些事都要凑热闹?好像全世界都在扯着嗓子喊:"你看,你搞砸了,你什么都做不好。"
"需要帮忙吗?"小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林薇抬起头,看见小雅手里端着杯咖啡,白色的马克杯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猫。"我刚看你删文件了,"小雅把咖啡放在她手边,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电脑里有自动备份,我帮你找回来?"
她没问为什么哭,也没递纸巾,只是把加了奶的咖啡推过来,杯沿还沾着点奶泡。林薇盯着那只卡通猫,突然想起去年年会,小雅穿了条亮片裙,被大家笑"像迪斯科球",她自己却笑得直不起腰:"人生难得亮一次嘛。"
文件找回来的时候,林薇的眼睛还有点红。她重新核对数据,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突然发现上周算错了一个利润率。红色的数字刺眼得很,她盯着那串数字,突然笑了——还好今天删了重弄,不然给客户签合同时,才要出大糗。
"你这版比原来清楚多了。"小雅凑过来看,马尾辫扫过林薇的胳膊,"刚才李姐还夸你,说上次那个方案逻辑特别顺。"
林薇的心跳慢了半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团队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开会时总坐在角落,发言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陈默总说她:"你就是太不自信了,其实你做得特别好。"
中午去吃饭,路过前台时,老张头喊住她:"小林,你的工牌。"他手里举着个透明卡套,宇航员挂件在阳光下晃来晃去,"你同事刚送过来的,说你今天穿白裙子特好看。"
林薇接过工牌,指尖碰到宇航员的头盔,突然觉得没那么扎手了。她想起早上蹲在玄关掉眼泪的样子,那时总觉得天要塌了,现在却发现,天好好地挂在那,连云都飘得慢悠悠的。
下午给王姐发消息说房租转了,王姐回了个笑脸:"收到啦。看你朋友圈最近不太开心?"后面跟着条语音,她点开,王姐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要是手头紧,晚几天也没事,别跟自己过不去。"
林薇捏着手机站在窗边,写字楼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想起刚搬来时,王姐送了盆绿萝,说"给房间添点生气";想起去年冬天暖气坏了,王姐裹着厚棉袄来修,冻得鼻尖通红;想起谈恋爱时总嫌王姐催房租太急,其实她从来都在笑着说"不急不急"。
六点半,夕阳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林薇收拾东西下班,白裙子的下摆沾了点咖啡渍,是下午给客户递文件时蹭到的。她摸着那片浅褐色的印记,突然觉得这比刚穿时多了点意思——就像老照片上的折痕,看着看着就顺眼了。
路过地铁站旁的花店时,她停下来。玻璃窗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金灿灿的像小太阳。穿蓝布围裙的老板娘笑着说:"今天进的向日葵特别好,给你算便宜点。"
林薇抱着向日葵往家走,白裙子在晚风中轻轻晃。路过那家包子铺时,阿姨探出头:"姑娘,明天还来买包子不?"
"来!"她笑着挥手,声音比平时大了点。
回到家,她把宇航员挂件从工牌上取下来,挂在书桌前的台灯上。银色的小人在暖黄的灯光里晃悠,倒像是在太空中漂流。然后打开备忘录,写下明天的计划:买两个肉包,交修改后的合同,给妈妈打个电话。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比昨晚亮了些。林薇坐在书桌前,向日葵的花瓣蹭着她的胳膊,带着点清苦的香。她想起凌晨三点盯着手机的自己,想起蹲在玄关掉眼泪的自己,想起在工位上发抖的自己——原来那些觉得跨不过去的坎,其实走起来也没那么难。
她打开衣柜,把白裙子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浅灰色的西装裙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其实它没做错什么,只是不该在今天出现。就像陈默,他也没做错什么,只是不能陪她接着走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陈默的消息。林薇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有点发颤。点开看,是他发来的:"之前说的那家火锅店,毛肚确实很大。"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打字:"是吗?那真有点可惜。"
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落在白裙子的铃兰上,金线绣的花瓣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林薇忽然想起早上换裙子时,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的样子,那时她对着镜子转了半圈,裙摆扫过脚踝,竟有种久违的轻快。
原来生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灰裙子有灰裙子的稳妥,白裙子有白裙子的灵动;失恋有失恋的难过,也有失恋的自由。就像被泼了咖啡的早晨,看起来一团糟,却让她发现,原来自己穿白裙子也很好看,原来同事的咖啡那么暖,原来王姐的笑脸藏着那么多善意。
深夜十一点,林薇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想起《金刚经》里的那句话:"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以前总觉得太深奥,现在突然懂了——灰裙子不是"必须穿的",咖啡撒了不是"倒霉的",失恋也不是"天塌了的"。
这些所谓的"相",不过是自己给生活贴的标签。就像小时候玩积木,搭歪了就哭,却没想过换种搭法可能更有趣。
第二天早上,林薇六点就醒了。她坐在桌前列清单,红色的笔标了合同,蓝色的笔标了报表,还在最下面用黑色的笔画了个小太阳。穿白裙子出门时,她在玄关的镜子前停了停,把头发编成松松的麻花辫,发尾别了朵向日葵形状的发卡。
路过包子铺时,阿姨笑着递过来两个肉包:"今天真精神!"
进电梯时,她特意往旁边站了站,手里的咖啡杯握得稳稳的。电梯门缓缓关上,映出她裙摆上的铃兰,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林薇对着电梯里的自己笑了笑,小虎牙在唇间闪了一下——原来白裙子上的光,比灰裙子的稳妥,要亮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