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桐油的粗麻布,沉沉地压在老宅檐角上。我踩着满地枯叶往祠堂去时,正撞见扬洁立在褪了色的朱漆门前。她怀里抱着几卷毛边课本,发间斜插的玉簪还是十二年前我送的那支,只是簪头的芙蓉花早被岁月磨成了团模糊的白影。
"诸何明?"她退后半步,后襟蹭在门环上叮当响。青布衫的袖口露出一截藕荷色的里子,倒比外头的新些。我瞧见课本封皮上印着"新式国文",忽地想起前日听长工说,祠堂如今改作女学堂了。
蝉声从记忆深处漫上来。那会儿我们常在荷塘边的石阶上偷闲。她总带着针线箩,说是给老太太绣抹额,实则常把鸳鸯绣成水鸭子。我捧着《西厢记》给她念"月色溶溶夜",她却只顾着把线头往我衣襟上蹭。
"二小姐如今也当先生了。"我摘下礼帽,檐角的铜铃正被秋风撞得发抖。她垂眼整理课本,指节上还留着当年被绣花针戳出的茧子。忽然学堂里传来女童诵读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肩头一颤,课本哗啦啦散在青砖地上。
我弯腰去拾,看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红纸剪的并蒂莲。纸色褪得厉害,边缘还留着火烧过的焦痕。那年中元节,我们偷偷在河灯里放了这样的剪纸,却叫巡夜的管家逮个正着。苟扬洁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我隔着雕花窗棂望见她脊背挺得笔直,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柄生了锈的剑。
"明日要教《闺塾》,学生们总背不全。"她接过课本时,我瞥见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最末一行写着"女子当知书明理",墨迹还未干透,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三长两短,惊起老槐树上栖着的寒鸦。
走到巷口时我回头望,苟扬洁仍立在门廊下。斜阳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恍如皮影戏里单薄的纸人。她忽然抬手理了理鬓发,玉簪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温润的弧,倒像是那年七夕我们躲在葡萄架下,她仰头看流萤时脖颈弯出的曲线。
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我躺在老宅的雕花床上,听见瓦当叮咚作响。十二年前那个雨夜,扬洁被塞进花轿时也是这样滂沱的雨。她阿爹要把她许给盐商家的痨病儿子冲喜,我攥着省城师范的录取书在雨里站了半宿。后来听说花轿走到渡口时,她突然掀了盖头往江里跳,被船工捞起来时怀里还死死护着那个绣歪了的鸳鸯荷包。
晨起时管家送来请柬,说是盐商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我翻开洒金红帖,看见落款处写着"孙媳苟扬洁恭请"。案头的西洋自鸣钟当当敲了七下,震得茶盏里的龙井泛起细碎的涟漪。
苟扬洁本称苟杨洁,因幼年时知与女名导同名而私下自行更改,此苟可谓懂事。但身份证上,还是“苟杨洁”。